作為小說的填充者,文字是壹個人在閱讀壹本小說時首先感受到的,也是最直接的東西。從這個角度來說,村上小說中的人物質量很高,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村上的文筆細膩、清新、華麗,比喻巧妙如從天而降,妙趣橫生。村上有這樣的寫作能力,哪怕只是在描述壹只舊襪子,他依然能讓妳讀得津津有味,從中享受美。
但文字只是小說的肌肉組織,精致的文字並不能代表作品的全部。南北朝時期的駢文,對仗講究,修辭華麗,但意少詞多。清代八股文結構嚴謹,旋律規範,但空洞無物。我們在認真評價小說和小說家的時候,往往希望更深入到內部,就像探索人體的骨骼甚至靈魂壹樣。情節、格局、世界觀是小說的骨骼和靈魂。
可惜的是,在情節感上,村上的小說其實是欠缺的(即使基本沒有情節)。大眾喜歡看的小說往往是環環相扣的情節,快速的故事,激烈的戲劇沖突,扣人心弦的懸念,這些都是村上小說中很難找到的。村上的小說節奏緩慢,敘述平淡,偶爾有沖突,還沒有緊張到讓人屏住呼吸,慢慢滲透。我有時候會想,看慣了網文的讀者再來讀村上,估計和讀卡夫卡壹樣難。
在村上的小說中,找到壹個強烈外在的,在不知道最後結局的情況下,勾著妳繼續讀下去的懸念設置,是極其罕見的。當然,在小說中,村上也不是沒有懸念:找羊歷險記中的羊是什麽?1Q84的小人是什麽?《世界末日》和《冷仙境》中主角的最終結局是什麽?為什麽姐姐在天黑後睡著?但最後這些懸念都沒有得到認真的回答,而是以壹種虛無縹緲的方式擺在了空中,極其開放。
從格局上來說,村上的小說也不宏大。在村上的小說中,沒有波瀾壯闊的時代變遷,沒有錯綜復雜的個體命運的改變,沒有妳死我活的勾心鬥角,出現的人物往往很少,小說所涵蓋的時空尺度基本有限。小說的整個過程,基本上只是壹個人在有限的時間和地點裏的心路歷程。“1Q84”有百萬字,時間跨度只有九個月。
當然,緩慢、晦澀、碎片化並不是村上壹個人的特征,基本上可以算是現代小說家的* * *本性。古典小說家和現代小說家最大的區別在於,古典小說家對人性有明確的認識,或者至少有明確的期待。因此,在他們的作品中,他們充分倡導和守護著愛情、純潔、高貴、正義等價值觀。進入近代以來,受存在主義哲學和後現代主義的影響,人們的價值選擇逐漸多元化。在這種環境下,追求單壹的價值似乎沒有必要,甚至所謂的價值本身的存在也相當值得懷疑。於是,現代小說家放棄了對單壹價值的追求,單純追求對現實世界的反思和反省。同時,他們不僅用文字表達對現實世界的印象,還常常試圖用結構、方法、技巧等非語言的東西來象征世界。用結構的碎片化來表達現實世界的碎片化,用方式的循環來表達現實世界的循環,用情節的省略來表達現實世界的短促。不用說,所有這些都使得閱讀小說遠非壹件樂事。
村上小說的主題往往模棱兩可,晦澀難懂。當然,村上對歷史、社會、制度有自己(非常個人)的看法,但他從來沒有全面系統地闡述過,只是通過小說的具象方式給讀者壹個模糊的感性認知。
對惡的認知和表達是村上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2002年7月,村上在采訪中談到他寫完《海邊的卡夫卡》後的計劃時說:“我想在小說中寫惡,我想從各個角度思考惡的表現和形式...下壹次,我想詳細描述既有象征意義又有現實意義的邪惡。歸根結底,惡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與卑鄙、懦弱、缺乏想象力聯系在壹起的。2003年,村上在接受《文學界》采訪時再次表示:“我壹直在思考惡。我想,要想讓我的小說有深度感和廣度感,恐怕邪惡還是不可或缺的。我壹直在思考如何描述邪惡。"
話雖如此,但關於什麽是惡,什麽是惡,村上始終沒有明確給出它的內涵和外延。《尋羊歷險記》中的羊,《世界末日》和《寒冷仙境》中的象征,《海邊的卡夫卡》中的尊尼獲加,《1Q84》中的小人都被表現為邪惡,他們中的壹些人宣稱要統治整個世界,但似乎沒有什麽傷天害理的惡行。小人據說控制了世界,但小說更多講述的是主角綠豆在殺死被普通人認為十惡不赦的教皇後充滿自我懷疑的殺人過程。
對於惡的具體形式,村上很少展示明確的細節。村上的小說裏不時有人自殺,但又經常擦肩而過,極其清晰和輕盈。小說中也很少有具體的打鬥和殺戮的實時描述。在《1Q84》中,青豆也是被壹根針輕輕的紮在脖子後面殺死的,這是最幹凈最不血腥的方式。
當然,這也是小說的壹種形式。小說不是教科書,也不是哲學書,所以很難也沒有必要給每壹件事下壹個明確的定義。相反,正如村上在《我的職業是小說家》中所說,可以用壹種比喻的方式來解釋,“就是這樣,比如說。”
村上小說中的惡是隱晦而曖昧的,曖昧而象征的,並沒有浮出水面。它甚至不是讓人討厭讓人生氣的惡,但作為世界不可或缺的壹部分,它是與善而生的惡,與光而生的黑暗。正如《挪威的森林》所說,“死亡不是生命的對立面,而是生命的壹部分。”
我上面說的,似乎讓人覺得讀村上的小說沒有快感。劇情緩慢,格局狹窄,主題晦澀。怎麽聽都不像是引人入勝的閱讀體驗。那麽,是什麽讓我們對村上的小說無法釋懷,又是什麽讓我們對村上的小說如此沈迷和瘋狂?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村上小說裏特有的氣質和氛圍吧。
我壹直在努力總結這種氣質和氛圍,但總覺得無論如何表達都不太合適。直到我不小心又把老版的《尋羊歷險記》拿在手裏,看到了書背上的字,是村上的自述:
我以為這就是村上氣質的核心。
當然,這種說法也可以拆開來看。對於“不存在感”來說,任何小說都是從空白開始的虛構故事,所以作家要賦予不存在的東西以存在感,讓虛構的東西無壹例外地生動起來,令人信服。“存在的非存在”是村上小說中最獨特的東西,也是村上氣質的核心。
在加繆的作品中,存在是荒誕的,而在村上的作品中,各種現實世界都是那麽膚淺、湊合、疏離、陌生,既沒有溫暖,也沒有永恒,沒有建立在其中的真理,更沒有與靈魂的任何聯系。從某種意義上說,主人公只是偶然進入了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所以他不得不像使用工具壹樣使用這個世界。
村上在小說中思考的永遠是個人與世界的關系。壹個人想從這個世界得到多少,他就擁有多少?與世界的沖突有多激烈?妳能躲避這個世界,避免成為它的獵物嗎?在敷衍應付這個世界的同時,還能保持心靈的自由嗎?
從佛教的角度來說,過去的心得不到,現在的心得不到,未來的心得不到。現實世界中存在的,無非是因果報應,偶爾出現,暫時出現,就像手掌中的流沙壹樣難以捉摸。無法把握的事物的存在幾乎是無限透明的,這就是所謂的“存在的不存在”。
這也從壹個側面說明了村上小說中主人公的人生態度。在村上的小說中,面對矛盾和危險,主人公往往采取壹種往好裏想,往壞裏想的態度。當然,這可以解釋為性格懦弱,但從村上哲學的角度來看,既然現實世界中的各種事物都是偶然的、混雜的、荒謬的,那麽它們所遇到的矛盾和危險也必然如此。既然矛盾和危險是偶然的、混雜的、荒謬的,那麽有必要如此認真地對待和解決嗎?
那麽,村上筆下的人物都憤世嫉俗嗎?不完全是。在小說的敘事中,村上並不憎恨這個世界,而是壹直享受著這個世界提供的豐富的物質支持。他的作品中幾乎沒有貧窮、饑餓和寒冷的形象,主角們在物質上總是處於相對安全的地位,至少有了溫飽。酒、面食、咖啡、整潔的房間、古典音樂、爵士樂,在村上的小說裏隨處可見。
但這個世界越是擁抱妳,妳就越應該遠離;世界越是縱容妳,妳越要冷靜;越是享受這個世界,越是要警惕。村上壹直與世界保持壹步之遙。他喜歡爵士樂,葡萄酒和優雅的餐廳,但他總是後退壹步,與世界保持距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賈寶玉壹樣,壹直保持著對花花錦和用火烹油的冷靜清醒的悲涼。世界會養活妳,支持妳,甚至擁抱妳,但它永遠不會溫暖妳,更不用說理解妳。
擁抱但遠離,肆意但平靜,享受但警醒,這是村上通過小說表達的對世界的態度。哈佛大學教授、村上春樹作品的英文譯者傑伊·魯賓在他的《洗耳恭聽:村上春樹的世界》壹書中說:“他的小說充滿了自殺、暴死、絕望,以及堅信世界和人類生活是空虛而無意義的,所有的現實只是壹個全面的記憶。但村上春樹對人生空虛的接納,在人生荒誕中尋找豐富幽默的能力,以及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學習世界、對終極奧秘保持開放心態的決心,使他沒有陷入虛無或悲觀。如果有什麽存在主義,那就是存在主義——完全而誠實地相信生活是我們用自己的雙手創造的。村上的壹部小說可能會強迫我們經歷黑暗,但它的結局從來都不是灰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