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釣趣憶
雲中散步
上周五,轉水灣、黃胡子等六人到徐馬荒釣魚,收獲頗豐,使我情不自禁地回憶起鄉居生活中的垂釣趣事來。
我的垂釣生涯從釣青蝦開始。釣具極簡單,魚鉤是自己做的,穿上尼龍線,將線扣在壹根蘆竹上就成。夏水湧漲之時,我家門前的蘆葦灘便淹沒在水中。水很淺,清澈透明。隨意將魚鉤點在水中,晃幾晃,搖幾搖,便有壹只大青蝦,舉著兩著前爪遊了過來。略為試探壹下,就拖著鉤向深水中去了,準備享受美味。稍等片刻,輕輕壹提,大青蝦就活蹦亂跳地成了俘虜。只需個把小時,便可釣到壹鬥碗青蝦,以鹽水煮了,或者燒飯時用火鉗夾著送到爐竈內烤熟了,就成了我童年的美食。
用這種自制的魚鉤還可以釣鳑鮍、羅貨和鯵魚。鳑鮍個頭小,側扁,經常在河的近岸成群成趟地遊動,只要將鉤拋在它們身邊,常發生激烈的哄搶,釣起來自然毫不費力。羅貨魚(有作家寫成“羅漢魚”,是畢飛宇還是汪曾祺?記不清楚了),身形細長嬌小,青黑色,喜在近岸邊略深的水中潛伏,容易上鉤。最討厭的是壹種叫“柴格丁”的小魚,只有寸把長,卻極為貪吃,咬著鉤就不會放松,純屬搗亂。釣上來了,食之無肉,只好把它扔到河裏,可它並不吸取教訓,照樣咬鉤。沒辦法,只有換地方。鯵魚形如柳葉,銀白色,它是水上遊俠,只要將鉤拋在它們中間,提鉤即有,壹釣就是壹大串。這些小魚收拾起來也很簡單,指頭壹抹,魚鱗就掉了,再壹掐,內臟也擠出來了。與雪裏蕻鹹菜壹起燒,味道特別好。
少年時代,我和哥哥到鎮上買了帶倒刺的魚鉤、纖細而結實的銀線和綠滴滴的長竹竿,準備“放長線釣大魚”了。先要“踩點”,就是把釣魚地點確定下來。然後要連續幾個晚上“打食堂”,就是舀壹碗豬食或者剩飯剩粥撒在河裏面。魚也是有靈性的,知道這裏有美食,便都趕集來了。雞叫三遍,趕緊起來。天色漸白,薄薄的霧氣籠罩著小橋流水。河邊靜悄悄的,正是釣魚的好時機。甩鉤下水,靜觀其變,那壹份期待美妙而新奇,夾裹著恬淡的喜悅。
釣魚也是有講究的。比如釣鯽魚,那得選河流轉彎回水的地方,或者選兩處水草的中間,或者選兩條河的交匯處。鯽魚咬鉤時,沈在水下的魚引子往上浮起,起鉤壹準有收獲。昂刺魚喜歡在下遊的蔭涼處遊弋棲息,比如河流南岸的碼頭附近,要麽釣不到,要麽壹釣就是七八條、十幾條,不知道它們是否有群居的習慣。青鯤只在深水處活動,必須放長線。記得在永清大伯家水流湍急的碼頭邊,用面團為餌,壹個下午釣了三條斤把多的青魚。其中壹條竟然甩到了桑樹上,它掛在上面蕩了好幾分鐘的秋千後才掙脫下來,向著河岸滾去。堂弟學幹壹個惡虎撲食,將它壓在身下。另有壹次釣到青魚是在生產隊場院前的揚馬河上,當時餌料用完了,情急之下,下河摸了壹捧螺螄,用石塊砸開,取出螺肉穿在鉤上。鉤剛拋下水,就有魚咬鉤了,壹提,挺沈的,是個大家夥,攪得水面嘩啦啦地響。捉回家用秤壹稱,竟有二斤九兩。還有壹種魚,我們稱之為刺鰍,尖頭,側扁,背部有刺,形似帶魚,但沒有帶魚那樣長。刺鰍常在水面的草叢中覓食,將鉤丟過去,它會立馬竄過來,吃相十分兇惡。曾有網友告訴我,刺鰍還有壹個名字叫“禦鱔”,在古代屬於皇室專供品,可見其味道之美。
釣魚並不是每回都能有收獲,有時候沈悶了大半天,卻迎來了意外之喜。壹次在廢棄的碼頭上釣了壹個下午,眼看黃昏將臨,卻壹無所獲。正準備收工,驀然瞥見魚引子輕微地動了動,慢騰騰地下沈。連忙興奮地提鉤,提了壹半,提不動。我只有再用力,魚竿都被繃成了弧形,終於將壹團黑不溜秋的東西提出水面。仔細壹看,竟然是壹只被拉長了脖子的王八。又有壹次,看到有魚咬鉤了,也是提不動,而且感覺不到魚的掙紮,以為是鉤到樹根上了。正暗自叫苦,卻見魚引子飛速地向前移動。心裏壹驚,再提鉤,還是提不動。如此者三,總算還是將獵物釣了上來,哈哈,是壹只張牙舞爪的大螃蟹。
我在另壹篇文章中曾寫到,釣過壹條奇特的魚。從出水的瞬間開始,它的肚皮慢慢脹得圓鼓鼓的,還發出壹種奇怪的叫聲。我和哥哥不知它是何物,都不敢上去抓它。這時,龍根大伯走過來仔細瞧了瞧,說:“這是河豚魚。拚死吃河豚,說的就是它了。”然後龍根大伯把魚拿走了。我很害怕他會被河豚毒死,但第二天,看到他仍在田裏忙著,這才放心。河豚魚好象屬於洄遊魚類,壹般很少釣到它,但另壹種洄遊魚卻是經常釣到的,那就是鰻魚。現在應該釣不到了,那麽多的閘口足已阻斷了洄遊魚的旅遊路線,即使留有子孫在內河裏,恐怕也早就客死他鄉了。
其實釣魚是壹種休閑與放松,妳可以聽風吟蟲鳴,觀小橋流水,暫時忘卻生活中的種種煩惱;也可以獨立蒼茫,極目四野,享受壹份孤獨中的寧靜。小時候我釣魚,是以釣到大魚為樂,心情常隨魚引而沈浮,而現在我釣魚,卻是喜歡那種悠然自得的心境和融入大自然的那份情懷,正所謂“釣翁之意不在魚,在乎山水之間也”。
垂釣
余秋雨
去年夏天我與妻子買票參加了壹個民間旅行團,從牡丹江出發,到俄羅斯的海參崴遊玩。海參崴的主要魅力在於海,我們下榻的旅館面對海,每天除了在陽臺上看海,還要壹次次下到海岸的最外沿,靜靜地看。海參崴的海與別處不同,深灰色的迷霧中透露出巨大的恐怖。我們瞇縫著眼睛,把脖子縮進衣領,立即成了大自然凜冽威儀下的可憐蟲。其實豈止我們,連海鷗也只在岸邊盤旋,不敢遠翔,四五條獵犬在沙灘上對著海浪狂叫,但才吠幾聲又縮腳逃回。逃回後又回頭吠叫,嗚嗚的風聲中永遠夾帶著這種淒惶的吠叫聲,直到深更半夜。
在壹個小小的彎角上,我們發現,端坐著壹胖壹瘦兩個垂釣的老人。
胖老人聽見腳步聲朝我們眨眼算是打了招呼,他回身舉起釣竿把他的成果朝我們揚了壹揚,原來他的釣繩上掛了六個小小的釣鉤,每個釣鉤上都是壹條小魚。他把六條小魚摘下來放進身邊的水桶裏,然後再次下鉤,半分鐘不到他又起鉤,又是六條掛在上面。就這樣,他忙忙碌碌地下鉤起鉤,我妻子走近前去壹看,水桶裏已有半桶小魚。
奇怪的是,只離他兩米遠的瘦老人卻紋絲不動。為什麽壹條魚也不上他的鉤呢?正納悶,水波輕輕壹動,他緩緩起竿,沒有魚,但壹看釣鉤卻碩大無比,原來他只想釣大魚。在他眼中,胖老人忙忙碌碌地釣起那壹大堆魚,根本是在糟蹋釣魚者的取舍標準和堂皇形象。偉大的釣魚者是安坐著與大海進行談判的人類代表,而不是在等待對方瑣碎的施舍。
胖老人每次起竿都要用眼角瞟壹下瘦老人,好像在說:“妳就這麽熬下去吧,偉大的談判者!”而瘦老人只以泥塑木雕般的安靜來回答。
兩個都在嘲諷對方,兩個誰也不服誰。
過了不久,胖老人起身,提起滿滿的魚桶走了,快樂地朝我們扮了壹個鬼臉,卻連笑聲也沒有發出,腳步如勝利者凱旋。瘦老人仍在端坐著,夕陽照著他倔強的身軀,他用背影來鄙視同伴的淺薄。暮色蒼茫了,我們必須回去,走了壹段路回身,看到瘦小的身影還在與大海對峙。此時的海,已經更加猙獰昏暗。狗聲越來越響,夜晚開始了。
妻子說:“我已經明白,為什麽壹個這麽胖,壹個這麽瘦了。壹個更加物質,壹個更加精神,人世間的精神總是固執而瘦削的,對麽?”
我說:“說得好。但也可以說,壹個是喜劇美,壹個是悲劇美。他們天天在互相批判,但加在壹起才是完整的人類。”
確實,他們誰也離不開誰。沒有瘦老人,胖老人的豐收何以證明?沒有胖老人,瘦老人的固守有何意義?大海中多的是魚,誰的豐收都不足掛齒;大海有漫長的歷史,誰的固守都是壹瞬間。因此,他們的價值都得有對手來證明。可以設想,哪壹天,胖老人見不到瘦老人,或瘦老人見不到胖老人,將會何等惶恐。在這個意義上,最大的對手也就是最大的朋友,很難分開。
兩位老人身體都很好,我想此時此刻,他們壹定還坐在海邊,像兩座恒久的雕塑,組成我們心中的海參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