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教材對這個典故的註釋是這樣的:
季鷹歸未季鷹,晉朝吳地人張翰。《世說新語》記載:他在洛陽做官,在秋季西風起時,想到家鄉的蒓菜羹和鱸魚膾的美味,便立即辭官回鄉。後來文人將思念家鄉、棄官歸隱稱為蒓鱸之思。
?如果認定此典出處為《世說新語》,那麽這條註釋就犯了斷章取義的毛病。《世說新語·識鑒》這樣記載這個故事:
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菇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
課下註釋將最重要的壹句隱去了:“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世說新語》將這個故事歸在《識鑒》部中,很明顯是將敘事重心是放在了“時人皆謂為見機”上。但是註釋將最後壹句去掉後,所講述的就成了壹個“吃貨思鄉”的故事了。
這其實也不全怪教材編者,仔細研究“蒓鱸之思”這個典故的接受史,我們發現它的含義的確是豐富多變的。
《維揚送友還 蘇州 》
崔顥
長安南下幾程途,得到邗溝吊綠蕪。
渚畔 鱸魚 舟上釣,羨君歸老向東吳。
崔顥用典故意在“思鄉”。
《行路難(其三)》
李白
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
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
? 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
且樂生前壹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李白這裏的用張翰的典故與陸機、李斯等人形成對比,抒發了“見機”之感,意在曠達。
蘇軾在《三賢贊》中也發出了類似感嘆:
浮世功名食與眠,季鷹真得水中仙 。
不須更說知機早,只為蒓鱸亦自賢。
老蘇借這個故事傳達他壹向主張的“人生貴適意”。
當然也有不少詩人被鱸魚蒓菜的美味吸引,在詩中垂涎三尺。如皮日休《西塞山泊漁家》:“雨來蒓菜流船滑,春後鱸魚墜釣肥。”懸想魚米之鄉的鱸蒓之肥美。白居易的《偶吟》:“猶有鱸魚蒓菜興,來春或擬往江東。”讓人油然而生品嘗美食的雅興。元稹《酬友封話舊敘懷十二韻》:“蒓菜銀絲嫩,鱸魚雪片肥。”食指大動之態躍然紙上。
這個典故的內涵為什麽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呢?我們或許可以從《晉書.張翰傳》中找到答案:
齊王冏辟為大司馬東曹掾。冏時執權,翰謂同郡顧榮曰:“天下紛紛,禍難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吾本山林間人,無望於時。子善以明防前,以智慮後。”榮執其手,愴然曰:“吾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菇菜、蒓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誌,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俄而冏敗,人皆謂之見機。然府以其輒去,除吏名。翰任心自適,不求當世。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壹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壹杯酒。”時人貴其曠達。
原來這個故事,這本來就是個含義豐富的故事,“見機”“曠達”“思鄉”“適意”這些要素全都具備,後來的唐宋詩人各取所需,自然就出現了上邊的那種情況。那麽辛棄疾使用的這個典故的意圖何在呢?或許不同角度的理解,我們看到的將會是不同的辛棄疾。
先看“思鄉”,這是“蒓鱸之思”這個典故的標準用法。張翰本人也有壹首《思 吳江 歌》表達這種情緒
秋風起兮佳景時, 吳江 水兮 鱸魚 肥;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
但是辛棄疾的鄉愁和張翰截然不同的:在秋風蕭瑟的賞心亭上,辛棄疾也想家了,而他的家卻在江北,在敵占區。張翰起了“蒓鱸之思”“遂命駕而歸”,而辛棄疾思鄉卻只能站在建康賞心亭上無奈地北望;想要提壹旅雄師收復失地,可朝廷上卻是壹片主和之聲。兩相對比,詩人心中的苦悶更加濃烈了。與上闋中的“落日樓頭,斷鴻聲裏”相互參讀,壹種濃得化不開的憂愁和無奈充斥在文字之中。從這個角度我們看到了壹個悲苦的遊子辛棄疾。
再看適意和曠達。既然壯誌難伸,那與其苦苦折磨自己,倒不如把這些放下,像張翰壹樣品著小酒,吃著美食,“任心自適,不求當世”,不亦快哉?南宋“中興四將”中劉光世、張俊、韓世忠,晚年不都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嗎?這樣的生活雖好,但那不是辛棄疾的選擇,他用“休說”二字道出了自己的人生態度。“知其不可而為之”是他的人生信條,“笑富貴千鈞如發”是他的態度,“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 補天裂 ”是他用壹生踐行的行事準則。如果辛棄疾是典故的這個含義,那麽通過反用典故,壹退壹進,對比分明,我們看到了壹個憂國憂民的英雄辛棄疾。
再看“見機”。《晉書》和《世說新語》都認為張翰辭官的原因是他有先見之明,他看透了司馬家王爺之間“狗咬狗”的實質,看到了即將到來的大風暴的危險,在齊王司馬冏最得勢的時候預料到了將要來臨的悲慘結局,辭官回鄉是避禍之舉。相反,同時期很多著名士如陸機、陸雲兄弟還有後來的宰相王衍等,都淹死在“八王之亂”以及後來的五胡亂華中了。清文廷式在《純常子枝語》卷五對此有比較中肯的分析:
季鷹可謂明智矣,當亂世,唯名為大忌。既有四海之名而不知進退,則雖善於防慮,亦無益也。季鷹、彥先皆吳之大族。彥先知退,僅而獲免,季鷹則鴻飛冥冥,豈世所能測其深淺哉?陸氏兄弟不知此義,而幹沒不已,其淪胥以喪,非不幸也!
飽讀詩書的辛棄疾自然也知道這個典故中的“見機”的意義,但是他從心裏是鄙夷的。
南宋難道還少了這樣識時務的“見機之人”嗎?上至高宗皇帝和宰相秦檜,下至揣摩上意、獻媚邀寵的臣子,不都足夠識時務嗎?如果辛棄疾用的是這個角度,那麽表達的可能是壹種嘲諷:像張翰壹樣的“見機者”啊,妳真的很聰明,見事不好,腳底抹油,回家享受鱸魚蒓菜去了。可是那些留下來的人就壹定不聰明嗎?未必,其中恐怕也不乏我這樣的以身許國的傻子和呆子吧。優遊林下,很好很聰明,但我不羨慕。
這種嘲諷辛棄疾在後來那首《水調歌頭?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中表達的更為直接: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李廣壹生七十余戰未得封侯,田千秋卻因為善於揣摩武帝心思,“旬月取丞相封侯”,如何不讓英雄氣短?透過這樣的嘲諷,我們看到了壹個“不識時務”的鬥士辛棄疾。
有人或許要批評我的解讀求之過深,結合全詞看,辛棄疾用這個典故的意義哪有這麽復雜?不是主要集中在有家難回的的悲嘆上嗎?哪裏用得著搞得這麽復雜?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妳我皆非稼軒,安知辛公寫下這個典故時心中沒有這樣的九曲回腸呢?更何況,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作品壹旦完成,它的解釋權就不再歸作者所有,讀者有權作出自己合理的解讀。
哀鄉愁,論適意,笑見機,壹詠三嘆;展遊子鄉愁,發英雄壯誌,刺奸佞小人,壹石三鳥。從壹個典故中看出這麽多重含義,不是也很有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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