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剛
好像第壹次從災難的角度觀察我的民族,我的同胞,我的星球。這是殘酷而嶄新的。如此驚人的災難,如此可怕的浩劫,如此巨大的死亡和悲傷,我已經無法用正常的規範去思考;那些美好而悲傷的事,那些善良而心碎的事,那些堅硬而顫抖的事……人類所有的品質都是包容的。
這是我的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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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扣留所
“噠噠噠!……"
“噠噠噠!……"
“7.28”淩晨,壹連串急促的槍聲在已成廢墟的唐山看守所上空久久回蕩。
幾個剛從廢墟中出來的士兵,頭上都流著血。向空中射擊的機關槍。緊張而刺耳的槍聲,發出了壹連串刺耳的警告。前方,囚犯們從倒塌的牢房裏鉆了出來,還沒從恐慌中清醒過來,就在槍聲的警告下站成了壹堆。不知所措,不知所措
拉電網的墻塌了!
“站住!誰都不許動!”流血的機槍手在咆哮,長期的軍事素質讓他在這個特殊的時刻依然忠於職守,壹遍又壹遍地喊著:“不允許任何人踏出原有的圍欄,以已經倒地的電網為界!”
原本有兩個大門的戒備森嚴的看守所,現在變成了壹片平地。鐵門橫七豎八地躺在塵土中,瞭望塔被砸成了壹堆巖石,200多名俘虜、看守和警衛幾乎全部被壓在斷墻之間。關押全副武裝罪犯的牢房裏沒有聲音;因為行動不便,大部分都被打死了。女監室裏很吵,女犯人都活著。
大約有壹百人從廢墟中鉆了出來;他們的眼界突然開闊了。這壹刻,他們驚愕地看著許久未見的東西,卻已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影影綽綽的煤礦井架,鳳凰山之巔...熟悉的街道和房子完全認不出來了。到處都是黑色的廢墟,壹片狼藉,壹片荒涼。如果沒有子彈呼嘯的天空,人們甚至會認為,被鐵桶圍起來的看守所小世界已經不存在了。本信息轉自齊魯語言網-/
“不要越界!”受傷的哨兵仍然在炮火中拼命吼叫。
沒有忘記自己身份的犯人戰戰兢兢地站著,壹步也不敢動。警戒線外,幾名警衛正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手忙腳亂地挑人、擡人。
從看守所周圍的另壹個世界,終於向這個特殊的世界發出了越來越強烈的呼救聲。女人的哭喊聲和孩子的哭喊聲,像泡沫般的海浪,像囚犯站立的孤島,包圍著陸地邊界。
囚犯中發生了壹場小騷動。幾個人在竊竊私語著什麽,然後,三個人把我推到警戒線。沈默過後,終於有壹個人鼓足勇氣對著警衛喊道:
“法官!”
被稱為法官的警衛根本沒有聽到那個沙啞顫抖的聲音。
“法官!!"
三個人壹起喊,引起了註意。
“妳在做什麽?!"
“每個人都推薦我們,推薦我們...去請求,能,能不能出去救人……”
周圍的呼救聲更是淒慘悲涼。
警衛和安全部隊立即舉行了緊急磋商。這是特殊情況,還有什麽可以權衡的?還有那麽多人的生命還不為人知,救人壓倒壹切。而且前方還有壹支強大的救援隊伍。本信息轉自齊魯語言網-/
囚犯被分成三組。
“聽著!”警衛大聲宣布紀律:“到外面去,只能老老實實救人。這是妳彌補的機會。誰要跑就當場鎮壓!”
自從入獄以來,囚犯們第壹次踩在倒下的電網上。
這是壹支刺刀監督下的特種救援隊。
傷兵抱著傷兵,傷兵在廢墟上奮力搶救垂死的普通人的生命:壹是看守所裏的幹部和家屬;再遠壹點就是小街小巷的人了。犯人們和廢墟上所有的救援人員壹樣,都是又急又急。他們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像所有救援人員壹樣,他們小心翼翼地擡出受傷的孩子,攙扶出昏迷的老人。每當遇難者的屍體被拉出來,我都會忍不住輕輕嘆息。很清楚!他們竭盡全力去撬,去搬,去搬。他的手上沾滿了鮮血,臉上沾滿了汗水、雨水和泥土。提重物的時候還會喊高音喇叭。
“快!那邊還有人在哭!”
“快!掀個門板!”本信息轉自齊魯語言網-/
“來吧!這老頭快不行了!”
幾個犯人圍在看守所的炊事員高師傅身邊,只見高師傅臉色鐵青,似乎已經死亡。但他們還是抱著壹線希望,壹個因盜竊被捕的年輕犯人壹次又壹次對他進行人工呼吸,直到確定高師傅已經死亡。他們找了壹條毛巾給高師傅蓋上,跑到有呼救聲的地方。
整整壹天,刺刀下的救援隊從未停歇。囚犯們默默地努力工作,人們只能偶爾聽到幾個人在說話:
“比海城還慘!”
“為什麽沒有預報?”
“唉,我家裏人還不知道怎麽樣……”
其實刺刀並不能控制這群散落在廢墟上的囚犯,但囚犯們並沒有忘記壹個無形的警戒圈。
直到天黑到來,唐山市公安局準備將犯人押解到外地時,看守人員才發現少了3名犯人。在救了周圍的人後,三名犯人冒著生命危險回家救父母姐妹。其中兩人主動到公安局投案,處理完家事後回到看守所。還有壹個正在他家的廢墟上忙碌,公安局的摩托車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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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居住區
在那個災難性的日子裏,唐山有壹段時間是瞎的,聾的。然而,在壹望無際的廢墟上,有壹支陌生的盲人隊伍走來。他們互相抓著對方的衣角,肩上扛著破舊的胡琴和三弦,面部表情顯得那麽平靜和冷酷。他們來自哪裏?他們要去哪裏?
有人認出了鼓手紫希聖。
盲人在廢墟上救人極其困難。子生領著他們,跟著呼救聲,壹個個掀開厚厚的塑料板,壹遍遍摸著受傷群眾的屍體,擡出倒塌的房屋。在這支盲人救援隊中,唯壹明眼人是壹位盲人婦女的丈夫,他是個瘸子,不停地向紫生等人喊話和指路。他們越挖,情況就越嚴重:那麽多血肉模糊的傷員,那麽多已經變冷的屍體!他們摸索著,尋找著,從盲人宿舍到健康人的住處,把受傷的健康人壹個個擡下廢墟...
盲人用聽覺、觸覺和味覺感受那些災難性的日子。
當他們準備運送屍體時,循著風聲傳來的令人窒息的氣味,找到了屍體的集合點。當他們想生火時,他們聞到空氣中的煙味,找到煤和木柴。嘈雜的聲音把他們帶到了街道中心,排起了長隊領取救濟水和大米。空中飛機引擎的隆隆聲讓他們知道撒藥了,於是他們不再擡頭張著嘴說話。他們極其敏感,甚至在救災部隊裏吃飯,壹米多湯的稀粥都能讓他們立刻意識到救援部隊有難。
“不不,我們不吃!”紫希聖放下手中的工作,對壹名軍官說:“妳缺糧了!”
“哎!就算我們不吃,也不能讓妳餓啊!”
紫溪生正在廢墟上行走,突然他踩到了什麽東西。"..."弦樂的悠長回聲。這聲音立刻讓廢墟上的空氣顫抖起來。
啊,就是它,那是他心愛的三弦,他的生命。
壹根古老的弦首先在廢墟中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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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烈日下,他們的足跡布滿了廢墟和廢墟。肩膀上,有從廢墟裏扯出來的破碎開裂的樂器,用繩子纏著,用膠帶粘著,就像他們頭上和胳膊上的帶血的繃帶。他們穿著短褲和背心,有些人甚至光著腳。他們壹個接壹個地在拐角處抓著壹個,走在被太陽燙傷的路上。他們的臉上沒有悲傷和憂郁的痕跡。在這片動蕩的土地上,他們顯得如此安靜和清醒...
這是紫溪生的又壹個決定:天降大禍,人不能垮。我們要恢復宣傳隊,唱歌,激勵唐山人民抗震救災!
這壹幕似乎令人難以置信。斷墻之下,正在清理屍體的廢墟旁,在傷員的呻吟聲中,突然,那些音調不準的樂器合奏聲傳來。也許,從盲人那裏流淌出來的音樂似乎更迷人!廢墟回蕩著神奇的旋律。低語著什麽的聲音,像壹股悠長而安靜的氣流,無聲地穿透了這片剛剛從黑禍中逃出來的驚恐的土地。同樣在默默聆聽的人,似乎也在這旋律中感受到了什麽。溫柔的力量?壹種智慧的力量?我無法告訴妳那是壹種穿透血汙的心的力量。也許,那個盲人,那根弦,本身就是壹種非凡的力量。唐山的每壹個人似乎都從這音樂中得到了什麽,已經融合成了壹個整體,因為每壹顆心都還活著,就像這旋律壹樣。正是這個活物,讓這些遭受災難的人們得以呼吸,得以生存。
紫溪生蒼涼的聲音在黑色的廢墟上久久回蕩:
現在是1976年,
7月28日,
發生了強烈地震,
地震的中心在唐山。
許多房屋被地震摧毀,
許多人被壓在廢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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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奇聞
在災難之海中,人們曾經想象過這樣壹條船:千千成千上萬的人被惡劣的海浪吞沒後,它還在波濤中漂流,在漩渦中打轉;它已經成為壹些人的常見生命支持,保護這些幸存者免受災難。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諾亞方舟”嗎?
這是壹個關於“方舟”的故事
是唐山最常見樣式的防震棚:前面四根竹竿,後面四根竹竿,上面兩根竹竿,壹塊塑料布。這個棚子四面通風。八月的唐山,有多少人住這種窩棚?
也是唐山最常見的“大家庭”:地震後6個家庭21人住在壹起。我在鍋裏喝粥,睡在木地板上。老人、年輕人、女人和男人同甘共苦。
地震後的那段時間,這個“大家庭”被公認為“壹家之主”,是個胖阿姨。因為地震前她家住在新城區壹棟幹部宿舍樓的五號房,所以人們習慣叫她“五號房阿姨”,叫她丈夫“五號房叔叔”。
“五姨”告訴我,她永遠忘不了“7.28”的那個晚上:當幾個傷痕累累的宿舍幸存者在風雨中陸續聚集在這個棚子裏的時候,透風的棚子變得那麽溫暖。壹個司機帶著壹家四口,壹個退休工人帶著壹個兒子和壹個未婚媳婦,壹個年輕工人帶著壹個剛剛失去妻子的弟妹,兩個幹部和壹個孤兒...那時候還有壹家人沒搶救過來。驚魂未定的人們正圍著壹根火焰搖曳的小蠟燭輕聲嘆息。
“吳叔叔,唐山真的會沈嗎?”
“不行!”本信息轉自齊魯語言網-/
“吳叔叔,我們能怎麽辦?”
“不要害怕!大家都在壹起,互相幫助!”
有人從某處弄來壹些剩菜,放在壹個碎玻璃上;又找到壹把生銹的螺絲刀。妳吃壹口,我吃壹口,玻璃盤子從壹個人傳到另壹個人手中。
那天晚上,沒有人睡著。遠處有狗叫聲、槍聲和著火的紅燈。路上,逃難的人們擁擠著出城,只聽見混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哭聲,鬧了整整壹夜。
“坐下,孩子們!誰也別跑出去!”火爆的“五房阿姨”對各家的孩子說:“聽阿姨的!”
在那個動蕩的時刻,“五房阿姨”不僅成了孩子們的,也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天亮了,幾個壯丁在聽她的安排。
“妳們這些家夥在廢墟上揀東西!.....妳去找些板條來生火!.....妳去找點吃的!.....妳,妳去冰棍廠後面的水坑打點水!”
這個“大家庭”有條不紊地開始了不平凡的生活。人們給“五房阿姨”送去米、水和柴火,五房阿姨為全家人安排飯菜。
“今天我們喝粥吧!”本信息轉自齊魯語言網-/
“今天壹人吃壹把花生!”
“哎!今天可以改進了!”
“吳氏大叔”居然從自家廢墟裏撿了壹根火腿,壹只板鴨,壹筐鮮雞蛋,幾瓶好酒。
“吳阿姨”當即做出決定:給扒屍體的大佬們上酒;鴨肉和火腿,切段煸炒;給身體虛弱的退休工人和患痢疾的年輕工人的雞蛋。
但是失去妻子的年輕工人在哭泣。
死去的妻子懷孕六個月,她被砸死的場景很恐怖。年輕的工人蹲在廢墟旁,不吃不喝,只是哭。他對妹妹說:“哥哥活不下去了!我想和妳嫂子壹起去,妳帶著妳弟弟,去找奶奶……”
“別哭,”吳阿姨過來勸他。“這是壹場自然災害。妳不是唯壹的壹個。每個人都有麻煩。請放輕松!我們要挺住,好好活著!”
“嬸!我活著有什麽意義!她死得很慘,很慘……”
“我知道。明天我們壹起去參加她的葬禮吧……”
當時的感情是普通而真摯的,整個“大家庭”都被青年工人的哭聲感動了。
下葬妻子的那天,吳阿姨讓兩個女兒照看屍體,她和吳叔叔壹起挖了壹個坑。
“阿姨,”年輕的工人用嘶啞的聲音說,“她還沒有鞋子……”
“我明白了,”吳阿姨看到年輕女工的赤腳時對她說。“妳放心,我馬上去拿!”
她帶著女兒來到廢墟,到處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壹雙半舊的女式皮鞋。她小心翼翼地自己給女屍戴上。
那些日子又苦又暖。每天早上,“五姨”安排好當天要做的工作,然後讓娃娃們撿柴火,讓年輕的姑娘們生火做飯。所有的食譜都是她安排的:辛苦的人吃什麽,傷員吃什麽,她都計劃好了。
棚子裏的東西都歸這個大家庭所有。人與人同甘共苦。均勻吃壹鍋飯,均勻喝壹鍋水。有人扯開自己的床單,司機的妻子用它們縫了三條短褲,分發給光著身子的女人。本信息轉自齊魯語言網-/
晚上,當人們在廢墟上跋涉時,首先看到的是廚房裏裊裊升起的煙柱。那是他們的家,那是他們的情感寄托。這個棚子是壹個溫暖的整體。每當下雨,有力氣的人都爭著去風口和漏水的地方,把幹燥的地方留給傷員。這個棚子又是壹個純粹的整體了。人們擠在壹張雙層床上,司機和三十多歲的夫婦拉起了窗簾,退休工人的兒子和未婚妻住在壹起,晚上,害怕死屍的女人在棚子裏用便盆大小便...壹切都像壹家人壹樣自然正常。
地震後第三天,有人聽到宿舍樓廢墟下有人敲門。於是,整個“大家庭”都緊急行動起來,壹心壹意拯救家庭。男人們輪流在廢墟上幹活,“五房大媽”在棚子裏為幸存者準備了粥、雞蛋和鹽水。當被壓在廢墟下的小哥哥小姐姐被擡到“大家庭”的棚子裏時,他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這是壹個多麽令人羨慕的家庭啊!
那時候“五姨”身邊沒有人想到這個大家庭的解體。
事情似乎又是這樣開始的:當人們從廢墟中扒回自己的私有財產,那些私有財產在各自的“鋪位”前越堆越高,團結的情感紐帶開始瓦解。充滿活力的是頑強的“私有”觀念。
“這是我的房子!”本信息轉自齊魯語言網-/
“妳瞎了,這是我家!”
“大家庭”陷入混亂。人們變得如此陌生,如此疏遠。妳會為壹把鹽而爭吵,妳會為地板上的碰撞而爭吵。《我的》《我的家庭》;這些話把“大家庭”的氣氛分割成了碎片。
“大家庭”終於解體了。
支撐“大家庭”的竹竿被拆了;經過日曬雨淋變得如此陳舊的塑料布被扔在壹邊;壹樓也被拆了,爐子也被撞倒了。然而,廢墟留下了壹個大家庭存在的痕跡。壹塊四四方方的平地,周圍的排水溝、廚余灰、木屑...都屬於歷史和人的活的痕跡。
地震的幸存者拿起他們幸存的物品,默默地離開了。他們在這裏生活過,但他們不能長期這樣生活。不可能,這已經被生活無情地證明了。他們走了,但幾乎每個人都從遠處對“大家庭”的廢墟投去依戀的壹瞥。
是的,他們不會忘記,曾經有壹個躲避風雨的“家”;曾經有過讓人感到溫暖的“指示”;有那塊殘羹剩飯的碎玻璃和裊裊上升的煙柱...
①選自《解放軍文藝》第3期,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