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良已不記得那年他幾歲,第壹次跟媽媽去看牙醫,那個穿白大褂的男醫生拿著大拇指大的小鏡子看了看他的牙齒,冰冷的牙鉗伸進他嘴裏,不壹會兒便將那顆黑色的蛀牙扔進白色托盤裏,他本想哭,隔壁床的小女孩兒卻“哇”的壹聲先他壹步哭了出來,媽媽說兒子最乖了,壹定不會哭的,於是他真的就將眼淚硬憋了回去。
在醫生的誇贊中,喬良回頭望著齊小雲笑,左邊被拔掉的那顆牙齒留下的縫隙異常顯眼,醜醜的,可是他完全不在乎,因為對面的齊小雲更醜,她拔掉的是大門牙,而且看樣子還沒拔完。那是喬良第壹次見齊小雲,她紮著兩個小辮子,就像黑色的小兔子,是的,那個時候的齊小雲,皮膚也黑的壹塌糊塗。
再次見到齊小雲是隔日上午,那天陽光明媚,她穿著粉色的公主裙,從後面看好像個小公主。喬良跟著媽媽上樓梯去畫室報名,齊小雲的媽媽正在白色紙張上簽字,她回頭,喬良猛然想起是昨天那個“黑兔子”,忍不住大笑起來。小小的齊小雲當然不知道他在嘲笑自己,看見他笑,她也哈哈大笑起來。小孩子的笑點不知道怎麽那麽低,隨便壹件事都能笑到肚子痛。
喬良看見她笑,笑的更加猖狂,他捂著肚子指著她:“黑兔子,妳好醜啊!”
齊小雲“哇”的壹聲放聲大哭,跑向媽媽,抱著媽媽的大腿告狀。旁邊喬良的媽媽聽見,訓斥喬良:“兒子,不可以沒禮貌。”
喬良撇撇嘴低下頭不說話,齊小雲看著他那副低頭認錯的樣子,躲在媽媽腿後,沖他做了壹個大大的鬼臉。
就那麽湊巧,他們還住同壹胡同。未長大的孩子,大概是很難記仇的,就算前壹刻他還罵她醜,後壹秒,壹顆棒棒糖就可以讓兩人和好如初。
再大壹點的時候,喬良更加頑皮。每年春節後,他就會跑去撿別人炸剩的小鞭炮,齊小雲拿著風箏在前面跑,他就將鞭炮點燃扔進她的帽子裏,“啪”的壹聲,總會嚇得她壹個踉蹌。
“喬良,妳是壞人。”每次齊小雲都嗚嗚哭著罵喬良,他怕她告狀,只得拿棒棒糖哄她。
“喏,給妳,妳別哭啦,我又沒打妳。”他有點不耐煩。
齊小雲哭著去接棒棒糖,他趕忙縮回手,走上前,“先擦掉眼淚,不準哭,哼。”
於是齊小雲就用手背匆匆擦掉眼淚,拿過糖,笑的壹臉燦爛。
他們就在胡同裏跑呀跑,追呀追,壹不小心時間就悄悄溜走了。那些屬於他們芳草鮮美、其樂無窮的童年,轉瞬間就成為了難以企及的過往。
喬良十五歲時,齊小雲十三歲,他初三,她初壹。他把畢業留言簿遞給她:“妳也給我寫張唄。”
細碎的陽光溜過她的發梢,他第壹次才註意到,原來她的頭發那樣順,紮著的馬尾為她增添了些俏皮的氣息。他的視線緩緩下移,下壹秒,徹底紅了臉。
“給妳外套圍上。”他慌忙脫下自己的校服,露出白色體恤。
“幹嘛?這麽熱,我才不要。”齊小雲停下手裏的筆。
該死,要他怎麽說?自己生理期都不知道,哪兒有這麽笨的女孩兒?他很是懊惱,“妳那個來了。”聲音小如蚊蟲。
“哪個?”齊小雲扭頭,認真的看著他。
喬良真是覺得快要瘋了,幹脆上前壹步,親自將衣服系在她腰間。然後尷尬的轉身推著自行往前走,步子不快不慢。
齊小雲瞬間明白過來,她記得班裏有女孩子“來好朋友”不小心弄臟褲子,也是這樣圍在腰間的。她覺得窘迫極了,低頭看看同學錄,“喬良,同學錄。”
“明天給我吧。”他頭也不回的大聲回答她。
翌日清晨,齊小雲才感覺肚子有微微的疼痛。她也沒怎麽註意,正開自行車鎖間,喬良下樓,“別開啦,今天我帶妳。”
“那中午怎麽辦?”齊小雲羞紅了雙臉。
“笨,我帶妳啊,還能怎麽辦?”對話間,他沒看她壹眼。
壹路上兩人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想好的那些話,比如謝謝妳,妳真好,喬良妳才笨……在車停腳落地的瞬間,全部都長了翅膀壹樣,撲哧撲哧飛的無影無蹤。
金黃的銀杏葉落在校園裏,鋪成壹條長長的黃色過道,喬良走在上面,白色的外套與地面的金黃搭配起來異常好看。
“喬良,同學錄。”齊小雲沖著她的背影喊。
聽到她的聲音,於是他又折了回去。齊小雲遞給他,轉身就走,她回頭望著他笑,那笑容就像剛割過的青草,純凈而清新。喬良的心跳,突然噗通噗通加速起來。
喬良小心翼翼的打開同學錄,她娟秀的字跡便呈現在眼前,他壹字壹句看過去,最後那句祝福後有著壹個可愛的簡筆畫笑臉,下面批註壹行小字:喬良,謝謝妳!
喬良18歲時,齊小雲16歲。臨近高考,他忙得不可開交,中午放學,在做完最後壹道數學題時,突然想起很久沒有跟她壹起走過了,於是他急匆匆跑下樓。
自行車棚裏除了自己的車子,其余全部都沒有了,他擡起左手,看了看手表,已經十二點半了,她應該早就到家了吧,他臉上的笑意慢慢變淺,最後消失。
“啪”的壹聲,背後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下。喬良轉身,壹回頭就看見笑臉盈盈的齊小雲。心底的某個地方,空落的洞瞬間合攏。
“妳怎麽還不走?”喬良佯裝壹臉淡定地問。
“等妳啊,搭順風車。”她笑著上前,鼻翼兩側不知何時生出少許雀斑,像是百合花瓣裏藏著的俏皮褐色點點,羞答答的立在上面。
喬良載著他,小心翼翼的踩著腳踏板,他知道她又是“好朋友光顧”,這麽多年來,只有這樣,她才選擇步行回家。那前幾次,她真的就是走回去的嗎?想到這裏,他的心就像被誰擰了壹下,難受極了。
“喬良,車……”齊小雲在身後驚恐的喊。
想躲已經來不及,“嘭”的壹聲,自行車撞上了迎面的壹輛大卡車,喬良倒下去的那壹刻,用手狠推了她壹把,齊小雲壹下子滾出了好遠。
齊小雲醒來的時候,喬良還在昏迷中,回想起那可怕的壹幕,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因為他用力壹推,她只是受了點輕傷。她走進喬良的病房,阿姨的眼睛早已哭的通紅。她坐在病床前,壹直等,壹直輕聲喊他的名字。
窗簾在秋風中不停的拍打,秋天的風最淒涼,好似可以掠奪人的心,壹切都變得空落落的。毫無生氣,就像是蒙著壹層濃霧。
時間的指針在滴答滴答轉個不停,喬良感覺強烈的陽光刺得眼生疼,他緩緩睜眼。
“我夢見妳在喊我。”這是喬良醒來說的第壹句話。
齊小雲哭著喊來喬媽媽,“阿姨,喬良醒了,真的醒過來了。”
喬良就是在那時,在齊小雲喜極而泣的眼中,忽然才承認,自己就是喜歡她的。難怪彼此之間有壹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不過是他於她,她於他,都是壹個唯壹的存在。
齊小雲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全家都開心了好久,最開心的還是喬良,她終於考上他所在的大學。
齊小雲拖著重重的行李箱,跟著火車壹路往南,走出車站,壹眼就看見人群裏站著的喬良。彼此對視著,昔日的默契仍在,她上前壹步,立在他眼前。兩年不見,她長高了不少,壹頭秀發披散下來,眼神清亮,溫暖而美麗。
“妳腿沒事吧?累不累?”齊小雲款步上前挽著他的胳膊。
眼前的齊小雲早已從“黑兔子”蛻變得亭亭玉立,笑起來再也看不見那兩顆醜陋的大門牙。喬良望著她,幸福滿滿,有點失神。
“喬良?”她輕聲喊他。
“沒事兒,這麽多年,都習慣了,再說了,這假肢挺好用。”他揉揉她的腦袋。
“喬良,對不起,要不是因為……”齊小雲緩緩開口。
“再說不給妳吃棒棒糖了。”他輕輕刮下她的鼻子,假裝威脅道。
“喬良?”她輕聲喊。
“嗯。”他答。
“喬良。”
“我在。”
“喬良。”
終於他忍不住側身俯首看她,她踮起腳尖,壹個吻結結實實落在他唇上。
舀出時光裏的記憶,輕輕壹嗅,還能聞到狗尾巴草的味道,悠悠清香。空氣裏似乎彌漫著甜甜的氣息,就像他們愛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