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弗看來,蘇軾是壹匹多情的野馬,很需要她的馴導。喜歡無拘無束的蘇軾離開家鄉之前,很喜歡呆在岷江邊的王方家裏。那裏有古廟、清溪,但更多的是王弗設置的陷阱。王弗常常炒瓜子、炸蠶豆給蘇軾吃,同蘇軾坐在茅屋外聊天,還陪他去不遠的瑞草橋畔野炊。王弗安排的都是蘇軾喜歡的生活方式,這給了新婚的蘇軾壹個誤導,蘇軾傻乎乎的大口喝著美酒,卻不知王弗的遊戲秘訣在壹個“拴”字,只要聽話,認認真真地讀書,她是願意作廚師和玩伴的。這就是蘇軾所能擁有的全部浪漫。不過精明的王弗也有壹個疏忽,她沒有發現那個人稱二十七娘的小姑娘王潤之正用壹雙明亮的大眼盯著蘇軾,後來她成為蘇軾生命的壹部分,她不能給蘇軾以浪漫,卻讓蘇軾去尋覓浪漫。王弗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王弗還要扮演紅袖添香的角色,她的父親是鄉貢士,大約有點家庭熏陶。蘇軾以為王弗給與他的是愛情的浪漫。蘇軾躍躍欲試的要把王弗也當成壹本書來讀,那該是多麽美好的宋朝夜晚啊。可惜蘇軾又錯了。王弗不睡覺,陪蘇軾壹夜壹夜的熬著,王弗壹夜壹夜的陪下去,蘇軾喜歡讀書倒也罷了,可王弗何苦?現在廣泛流傳壹個故事:壹次蘇軾讀書因疏忽而有錯落,王弗便笑著指了出來。蘇軾驚異地問:妳還能知書……王弗的讀書面遠不及蘇軾,要想插上嘴發表意見何其難也。她能做的只有專心,甚至比蘇軾還專心,才能找到這個千夜難遇的她能知蘇軾又恰好犯的知識錯誤。蘇軾驚詫之余,想煩也煩不起來,心裏反而很感動。他已經很幸運,有壹個可以讓他感動的好妻子。同時他又最不幸,他是少有的可以把感動和愛情分開的人。和所有的書房雅事壹樣,王弗假性的完美和蘇軾高貴的殘缺扭曲在壹起誕生了壹個宋朝進士。王弗很在乎這個進士。
蘇軾很快擔任鳳翔府簽判,王弗跟隨丈夫前往。這時他們已經有了孩子,就是後來陪蘇軾遊石鐘山的蘇邁。蘇軾做官的感覺從來都不太好,他開始大交朋友,他是真正為朋友而活著的人。朋友們經常往家裏來,蘇軾是相信天下無壞人的,全部熱情款待。大家天南海北,侃得唾沫橫飛,蘇軾知道王弗躲在簾子後面偷聽。蘇軾的背上真是涼嗖嗖的,萬壹讓朋友知道,豈不笑掉大牙?有壹天章敦來了,說了許多讓蘇軾高興的話。章敦壹走,王弗從簾子後面走出來,說,今天這個人不可靠,熱情過了分,妳要小心,恐怕將來對妳不利。後來章敦迫害蘇軾果然最起勁,心胸開闊的蘇軾也恨得他要死,甚至做鬼也不願跟他碰面。王弗實在是具有女人那種憑直覺判別好壞的非凡本領,她的簾後偷聽也確實幫助過丈夫不少。蘇軾在《亡妻王氏墓誌銘》中也承認她是賢內助。但是我敢斷言,蘇軾無論如何不會喜歡王弗垂簾聽客語之舉。做太太做到偷聽丈夫與朋友們壹言壹語的地步,為官的丈夫還有什麽意思?做丈夫的朋友還有何樂趣?王弗在壹廂情願的促使蘇軾成熟,蘇軾卻已經開始顯露大詩人大文豪的另類風範。這對總是錯位的夫妻,壹直在對抗。這壹年五月,王弗去世了。年方二十七歲,留下了壹個六歲的兒子。突然殘破的家庭讓蘇軾很傷心,但是王弗不去,王潤之不來,蘇軾就不會碰上美如春園、眼若晨曦的王朝雲,不會有西湖歌船上的靈思妙想,就不能享受以後的多災多難,不能展開綺麗的雙翅,整個文化史都在期待蘇軾的飛翔。王弗之死,應該是對歷史的成全。
蘇洵對王弗這個兒媳婦是滿意的,他對兒子蘇軾說:“妳太太跟了妳,卻無法享受妳的成就。妳該把她葬在她婆婆的身邊。”蘇洵大約是想找個人陪著亡妻。第二年,蘇洵也死了。蘇軾將二人運回故鄉安葬。蘇軾在墳墓周圍的山坡上種植了三萬棵松,同時也種下了壹絲牽掛。自此以後的十年,蘇軾的心裏都裝著這片墳地這片松林。的確,王弗需要牽掛。冷峻清高的蘇洵是不會成為她的談伴的,婆婆程夫人肯定又在忙著大事。她除了淒涼還是淒涼。蘇軾多次在夢裏遇見王弗,醒來都異常難受。曾給與他實實在在生活的王弗,死後竟然帶來了如此刻骨銘心的浪漫相思。蘇軾又尋找回來了婚前的那種心態。不過蘇軾每次都不知該對王弗說些什麽,他心也亂,頭也亂,不能亂說,不能不說。公元壹零七五年正月二十日晚上,他再壹次夢見王弗,終於想清楚了要說的話,這就是淒美絕艷的《江城子·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壹首奇怪的悼亡詞,我們從中看不到任何應該提起的生活往事。蘇軾壹門心思只要王弗就坐在小軒窗前,為他梳妝。壹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心願,卻是壹個時代都不能給予的奢侈。沒有人會想到,這竟然是名滿天下的蘇大學士十年來的所思所想。看來蘇軾壹點沒變,還是那個追求浪漫愛情的蘇軾,他就這樣壹意孤行地情意綿綿。唯壹不同的是他比從前勇敢了許多,勇敢到當著天下人的面說那些令人臉紅的情話。流淚的蘇軾,讓這個民族都多了壹份溫情和天真。王弗墳墓的那抔黃土關閉了壹個平凡女子的故事,卻牽引無數男子的真純目光。王弗不為蘇軾而生,但為蘇軾而死,死了他就完完全全屬於蘇軾了,她的美麗第壹次具有了飛越時空的質地。這種美麗去掉了她活著時的庸常和瑣屑,是壹個女人對壹個男人純粹愛情的承諾。直到今天,我們還看見壹個身影正在跨進蘇軾翠竹掩映的大門,雖然這只是壹個安慰性的造型。
蘇軾還有要說的話,接著又寫下《蝶戀花·春景》。他喜歡的是壹個在秋千上蕩來蕩去笑個不停的女孩,蘇軾繼續讓人吃驚。也許他已被壓迫得有些癲狂,才會出現這些胡言亂語。實際上蘇軾還留著傷感的清醒,他問自己,這樣的女孩有嗎?有的,他回答。她在何處?在天之涯,他無奈地笑著。惠州的那年秋天,他命王朝雲歌唱這首詞,朝雲歌喉未發,業已淚滿衣襟。天佑蘇軾,他終於有了壹個僅僅是為他的愛情而哭泣的女人。數年後,蘇軾與世長辭,他的梳妝殘夢永遠地留在了王弗墓地的明月之下、松濤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