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油? 燈
顧? 冰
夜幕初垂,窗外馬路對面的建築上,閃爍著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不遠處,紫荊公園內,號稱世界第壹的轉輪,不時變換著眩目的光圈,把周邊的景物,也染得色彩斑斕。另壹側,高聳的天寧寶塔塔尖那顆明珠,更是無比璀璨奪目,把壹大片夜空,照得雪亮,如同白晝。
不知怎的,我的眼前,驀然晃動著壹盞小油燈,瑟瑟秋風中,庶乎吹滅,但只瞬息彎曲了壹下腰,又倔強地挺起了頭顱。
那是我童年故鄉的燈,是我心中永遠不滅的燈。
那時,生活雖然清苦,但即便是壹盞小油燈,也使我們過得有滋有味,活出不壹樣的情趣。
小時候,老家晚間照明,點的是小油燈。那是壹只黑色的鐵碗,裏面盛著菜油,有時,是豆油或棉籽油,燈芯是壹根白色細長的燈草,火苗如慵懶顫動的微弱的螢火。
以後,有了煤油,(鄉下人叫洋油),於是,煤油燈替而代之,給黑夜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光明。煤油燈當然是自制的,燈身是壹只墨水瓶,燈芯改成了棉線。為什麽用墨水瓶呢?因為,它所容甚少,便於計劃用油。但即使如此,我們家壹盞煤油也要點七天,假如點不到七天而油盡,只能明月當燈。倒不是窮得連煤油也買不起,那時,連汽車頂上也背著個大包,哪裏有煤油敞開供應?供銷社規定,每戶人家每月半斤煤油,而且,還常常斷檔。所以,斷然不敢奢侈。
為了節省耗油,燈芯調得極短,往往作業還沒做完,大人就嚇唬要吹燈。那時,我好想像匡衡壹樣,鑿壁借光,隨心所欲地看書看個通宵,在書海中快樂遨遊。但是,隔壁非但無光可借,串條,還有小赤佬、菱花等,還到我家借光。
每當這時,是我們最快活的時候。我們壹邊做作業,壹邊說著各自所知的趣事。小赤佬好講城裏的事,那是我們聞所未聞的。什麽常州為什麽叫龍城啦,季劄為什麽不願繼承王位啦,蘇東坡為什麽終老常州啦,天寧寺的菩薩有三層樓高啦,銀絲面、大麻糕如何好吃啦,等等,我們聽了壹遍又壹遍,總是聽不厭。
除這,還有更有趣的。壹次,串條做著作業,打起瞌睡,壹頭撲向油燈,頭發燒焦了壹片。他頓生靈感,趁菱花不備,惡作劇將她的辮梢放在油燈上,只聽嗤的壹聲,頭發燒焦卷曲,氣得菱花把串條的作業本,狠狠摔在了地上。不過,也許受此啟發,多年後,菱花出嫁,用壹把鐵梳,在燈上燒熱,燙起了留海和辮梢,如柔和的波浪,似舒展的菊花,還真好看。
這還算不了什麽,還有更好玩的。小赤佬說,他在城裏看過幻燈片,和電影差不多,我們也能做。做什麽呢?大夥壹合計,做沈香劈山救母。接著,壹連幾天,我們畫圖,雕刻,把紙放在油燈後,墻上立刻出現活靈活靈的影像。光有圖像,沒有聲音,還是美中不足。於是,我們又分工配音。我演沈香,菱花演母親,小赤佬演二郎神,串條叫喚也要扮個角色,最後,讓他飾哮天犬,臺詞是汪汪汪連叫三聲。
油燈帶給我們的歡樂,還有很多。有時,燈芯結出了燈花,那燈花形態各異。有星星點點,像壹串紅,有壹片壹片,像梅花瓣。壹次,我正要將燈花剪去,阿媽說,燈花開,客人來。明天,準有貴客臨門,妳要把燈花剪除了,客人就不來了。我將信將疑,這客人會是誰呢?
這燈花報喜還真準。第二天,果真客人來了。他,就是我未來的姐夫。
此外,? 我們還會借著油燈,別出心裁地玩出另壹番歡娛。 夏日的晚上,壹場雷雨過後,我們幾個小夥伴,將油燈套上玻璃罩,提著來到樹下。這時,潮濕松軟的地面上,會隆起星星點點的土包,我們在燈光的映照下,小心翼翼地扒開浮土,壹只只乳白色的蟬蛹就到手了。接著,我們把它們放進裝著鹽水的瓶中,第二天,在火上烤炙,那味道別提有多香。此外,我們還走到田埂上,稻田裏平日善於跳躍呱呱奏鳴的田雞,遇見燈光,竟動彈不得,失去抵抗力,乖乖就擒,成為我們的盤中美食。
但是,這樣快樂的日子,沒有多久,就呼嘯而去。
供銷社貼出告示:從即日起,接上級通知,不再供應煤油。
不過,我家還有少許存貨。阿媽說,就要到中秋節了,家裏攢了些豆油,做幾塊月餅,請姐夫過來,熱鬧熱鬧。我想像,中秋之夜,明月灑輝,燈光搖曳,壹家人品嘗著月餅,那是何等孜孜而求的蕩心陶情的愜意時光!小孩盼節呀,只有逢年過節,連年饑餒的孩子,才能打點牙祭。
嘴上無毛,做事不牢。沒承想,我偏偏在這當口犯下了如天塌如地陷的罪愆。
那天,我照常和串條等壹起在燈下做作業,又玩起了沈香劈山救母的幻燈遊戲。幻燈進行過半,本該哮天犬狂吠,但串條就是不出聲,小赤佬將他摁倒在地,斥責道,趴下!哮天犬哪有站著的?不料,串條猛地站起,將桌子掀翻,這下,桌上的東西,稀裏嘩啦滾落壹地,那盞可憐忠誠的油燈,也未能幸免,瓶碎了,油潑了,家裏僅剩的壹點煤油,全部獻身,溶入土中。
這是給家裏帶來光亮,也點燃希望的所剩無幾的能源呀,這光亮,是驅走黑暗的力量,這希望,是幾代人的冀願,他們做夢也想著,油燈下能出壹個光宗耀祖的人物,好在家譜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壹筆。是我把它掐滅了,絞殺了。也許,妳會以為我未免言過其實,打翻了壹盞油燈,怎麽就絞殺了希望。殊不知,鄉下人最忌諱的就是吹燈熄火,他們認為這是不祥的兆頭,它預示著角落村將永遠出不了大物了。我自知難逃皮肉之苦。
誰想,阿媽沒有半句責備。阿媽又找出那只黑鐵碗,拈根燈草,倒進豆油,屋裏立時又重現了光明,充盈著溫暖。
可是,中秋節,家裏沒做月餅,而且,壹連數月,菜裏沒有壹滴油。
? 鬥轉星移,如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有時,在燈紅光閃之中,往往不辨路徑,而我心中,瞬時燃起那盞油燈,它照著我壹步步前行,那盡頭,是更加燦爛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