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提煉為向哲學靠攏的茶道,有點在清風、 明月、插花與器皿中求真理的意思。中國人 則更了不起,把壹日三餐都當作兢兢業業的 功課了,煞費苦心,追求著那令人拍案稱絕的藝術效果。“好吃極了!”是較流行的壹句贊 美用語。所以,美食家的虔誠絲毫不亞於畫 家或雕塑家,對美的體會甚至更全面:色、香、味———連深藏不露的舌頭都調動起來 了,成為鑒賞的工具。 當壹席大菜合盤托出,井然有序地布置 在餐桌中央,簡直就像揭開了蒙在某壹尊藝 術品上面的幕布,不時能聽見壹、兩聲由衷的喝采———當然,這是躲在後臺掌勺的廚師 所期待的。賓客們舉杯相慶,仿佛在進行小 小的剪彩儀式。然後就各司其職,頻頻揮動 蜻蜓點水的筷子。金聖嘆評《水滸》,脂硯齋評《紅樓夢》,也不過如此吧:在字裏行 間作點小楷的眉批。不管是冷盤還是炒菜, 最終都必須經得起筷子的“酷評”。 在中國,每壹桌宴席的推出,都籠罩著 新船下水般的熱烈氣氛。而每壹位食客,都是動作熟練的老水手———或者說,都是潛在 的評委。難怪開餐館的老板,都很會看客人 的臉色。看客人的臉色就能了解到廚師的水 平。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就是壹個“喜”字。這也是中國人最熱愛的壹個漢字。而吃飯是 最能烘托出這種喜氣的。喜氣洋洋,東道主 自然滿意。傳統的喜宴,被清代的滿漢全席 發揮到極致。從其名稱即能感受到“民族大團結”的意味,“強強聯合”的意味。正宗的滿漢 全席要連吃三天三夜,茶肴不重復。這是具 有中國特色的狂歡節:壹場飲食文化的馬拉 松!吃飯,在中國是最日常的儀式,是最密集 的節日。 信奉基-督的西洋人就餐前習慣在胸前畫十字,念叨壹句“上帝保佑”,感謝上帝賜予的 面包與鹽,大多數中國人都是無神論者,把 酒臨風時反而充滿了當家做主的感覺。飽餐 壹頓(若能持螯賦詩就更好了),是離他們最近 的壹種自由。由此可見,這個民族宗教感匱乏,藝術氣息卻很濃郁。在我想像中,美食 家都是壹些擁有古老傳統的民間藝術家。 西餐折射出私有制的影子,各自為政, 管理好自己的盤子———使用刀叉是為了便於 分割利益。中餐則體現了最樸素的***-產主 義。中國人圍桌而聚,繼承了原始氏族公社 的遺傳基因,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人 人皆可分壹杯羹。大鍋飯的傳統很難打破。好在中國的飯桌也是最有凝聚力的地方,有 福同享、有難***擔的綠林好漢作風頗受歡 迎。中國人通過聚餐就能產生四海之內皆兄 弟、天下大同的幻覺,這種虛擬的親情畢竟 大大增進了其食欲。所以中國人吃飯,也是在吃環境,吃氣氛,甚至吃人際關系。邊說 邊吃,邊吃邊聽。這是壹種超越了吃的吃。 我壹直認為中國人的吃是最有情調的,最有 人情味的。 中國人有四大菜系八大風味。川菜、粵菜、湘菜、齊魯菜、淮揚菜、東北菜乃至上 海本邦菜……仿佛實行軍閥割據似的。但在我 眼中,這更像在劃分藝術流派。出自聖人之 鄉的齊魯菜,稱得上古典主義。纏綿悱惻的淮揚菜,屬於浪漫主義。假如說辛辣的湘菜 是批判現實主義,麻辣的川菜則算魔幻現實 主義了———壹粒花椒,有時比炮彈還厲害, 充分地調動起我們舌頭的想像力。當然,也可以用別的方法換算:上海菜屬於楊柳岸曉 風殘月的婉約派,東北菜則相當於大江東 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放派…… 不知西方社會,在政治家、思想家、藝 術家、軍事家等等之外,是否還產生過美食家的頭銜?在中國,美食家幾乎是壹種傳統。 雖然它壹直近似於“閑職”,卻也是頗讓人羨慕 的。歐洲文明裏,美食家壹度缺席,正如它所推崇的探險家,對於中國而言,則是近代 以後舶來的詞匯。但我私下裏以為:美食家 也算是壹種足不出戶的探險家———“父母 在,不遠遊”,中國人只好陶醉於另壹種意義的探險,那就是對山珍海味的獵奇。美食家 用菜譜來代替地圖,用杯盞來代替羅盤,用 筷子來代替槳櫓,航行在自己的味覺裏,同 樣也領略了無限風光。這種冒險心理在河豚的問題上發揮到極致。河豚相當於中國飲食 文化裏的“禁果”———壹種致命的誘-惑,它的 鮮美因為神秘與危險而被誇張了。美食家們不僅沒有望而卻步,反而趨之若鶩。這份勇 氣,恐怕連瀆職的亞當、夏娃都會自嘆弗 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