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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的廚房:愛人不是在身旁,就是在回家的路上

比現在更年輕壹些的時候,我關註壹個人,會關註她/他做了什麽大事。現在,我會更關心,她/他很什麽人在壹起,吃了什麽?他的日常是怎樣的?上次,我在《地球旅館:好日子裏總有壹只貓》裏面采訪過加菲貓之父70多歲的吉姆·戴維斯先生,此前我幾乎沒有采訪別人的任何經驗,我問:妳每天早晨都吃什麽?然後他還很認真地回答了我。我記得是面包和麥片。

這壹次寫三毛,也是如此,我發現在廚房裏的三毛,真是她快樂的時光。

三毛說:「清風明月都該應是壹個人的事情,倒是吃飯,是人多些比較有味道。」

三毛不喜歡做家務活。好像很多女作家都不喜做家務,之前,我寫壹本林徽因的傳記,她也對做家務深惡痛絕,覺得做家務活的時間可以創造出更多價值,不願意將時間浪費在上面。我好像沒聽說過哪個作家喜歡做家務,只聽過壹些作家、編劇朋友們說,他們只有在寫不出東西的時候,才會不停地打掃房間的角角落落,最後實在無事可做了,才不得不坐到電腦前開始寫作(我卻連寫不出東西時都不願意去打掃,只是呆坐著與電腦尷尬對望)。

在所有的家務活中,三毛唯獨對煮飯感興趣。兒時,三毛在廚房看母親做飯,她用幾片洋蔥、幾塊肉就可以做壹盤美味出來。站在壹旁觀看的三毛覺得,那真是壹種奇妙的藝術。

三毛壹個人生活時,吃得極其簡單,她最不喜歡把錢花在“吃”上面。在國外讀書當窮學生時期,她常常只用壹塊面包和壹瓶水撐過壹天。有時候,長輩出差到西班牙,請她吃頓豪華大餐以犒勞在異國苦讀的她,她覺得那麽多錢用在“吃”上太浪費了,會偷偷告訴母親,某位伯伯如果能把吃飯花掉的錢直接送給她就更好了,她會想把這筆錢花到其他方面,那時,她最肯花錢的地方是買書。

三毛的很多行為都是超前的,內心卻有很多古典、傳統的壹面。當她決定要與荷西結婚後,她想要在時間上晚壹點兒,因為她想在婚前有足夠多的時間可以壹個人去沙漠深處旅行,去體驗撒哈拉威人的生活。因為她覺得結婚後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東奔西跑了,要以照顧荷西為主,至少要把先生的飲食給照顧好——壹副“甘做人婦”的小女人心態。

三毛真正挽起袖子下廚做飯是從撒哈拉開始的,雖然在撒哈拉之前,三毛也煮過中國菜給荷西吃,但那時候,他們生活在大城市,食材、調料都比較容易買到,但在撒哈拉,這壹切都要從頭置備。她最開始做的飯常常失敗,她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

前天試做羊肉,魚煮大蒜和蔥,不能吃。但非洲只有羊肉(魚荷西去海邊捉,都是壹人高的大魚),中國字“鮮”就是羊肉和魚壹起煮。天哪,我要吐了。

看起來她用的都是好的食材,可能是因為調料和經驗的不足導致的失敗吧。後來,三毛的媽媽便給她寄了很多中國食物和調料,粉絲、紫菜、冬菇、生力面、豬肉幹等易保存的中國幹貨被打包成壹個個航空包裹飛去撒哈拉。三毛家庭主婦的角色扮演得越來越得心應手,她把很多心思都用到了廚房裏。那陣子,三毛連續幾日為荷西做不同的中國菜吃,單單壹種粉絲,三毛就把它們做成“雞湯煮粉絲”“螞蟻上樹”“粉絲盒子餅”三種菜。對中國菜壹竅不通的荷西,每次吃都要問壹遍這是什麽。三毛壹看他對中國食物這麽壹竅不通,便捉弄起他來:雞湯裏被煮得細軟的粉絲,三毛告訴他說,那是春雨——“是春天下的第壹場雨,下在高山上,被壹根壹根凍住了,山胞紮好了背到山下來”;“螞蟻上樹”裏面油炸過的粉絲,三毛告訴他說,那是釣魚用的線……當荷西吃到“粉絲盒子餅”裏混在肉餡中被切成壹小段壹小段的粉絲時,以為自己吃到的是魚翅,他激動地對三毛說:“以後這種很貴的魚翅膀,請媽媽不要買了,我要去信謝謝媽媽。”三毛聽到後笑得躺到地上。

荷西這個西班牙人沒過多久便被三毛生生培養出壹個中國胃。他不但愛吃中國菜,還懂得鑒賞中國菜了,再後來,歐洲餐館裏做的黏糊糊的中國菜已經糊弄不了他了。等那些中國菜吃得差不多,又開始吃西式的牛排、面包的時候,荷西反而感到很失落和不適應。即便吃著在沙漠裏昂貴的牛肉,他也總期待三毛再下壹場“春雨”解饞。

三毛不但做中餐,還做日式的壽司卷。荷西第壹次吃到壽司卷的時候,以為外面包米飯的紫菜是復寫紙,不肯下口。三毛壹看他這麽笨,便又忍不住捉弄他,壹本正經地對他說:“那是復寫紙的反面,不會染到口裏去。”壹邊說壹邊挑釁地吃了壹個又壹個,直到荷西忍不住也夾起壹個,壹口咬下去,才知道又被騙了……

三毛與荷西的廚房裏總是充滿歡樂的。在沙漠生活,得吃飽了才有對抗現實環境的力氣。在撒哈拉的時候,她還嘗試著做了幾次蛋糕,那簡直是艱難生活中的壹抹浪漫了。

三毛的廚房裏不光只有荷西這位食客,他們常常會請荷西的單身同事們來家裏吃飯。三毛曾說:“清風明月都該應是壹個人的事情,倒是吃飯,是人多些比較有味道。”請朋友吃頓飯,在現在看來是壹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些年的中國,物資越來越豐富,吃壹頓飯的花銷占壹個人收入的比例越來越小,不但可以請客人吃中餐,幾乎世界上的所有的飲食種類,在大壹點的城市都不難找尋。可是,那是在20世紀70年代的沙漠,物資匱乏,連基本的食物都不是很多。撒哈拉威人的日常生活很粗糙,蔬菜也很少,有陣子三毛靠啃胡蘿蔔來補充維生素。撒哈拉威人最常吃的便是駱駝肉,三毛與荷西不太吃駱駝肉,駱駝是沙漠的交通工具,吃駱駝肉的心情就跟我們吃狗肉差不多吧。牛肉,在沙漠中是極其昂貴的,也比較少吃。除了那個昂貴的國家旅館,這裏沒有什麽人把心思用在做飯上。

三毛的很多行為都很國際化,不過在待客方面,三毛是很“中國”的。中國人請人吃飯,總是擔心自己準備太少,擔心客人吃不飽,不但要吃飽,還要吃得熱鬧,壹定要大快朵頤,轟轟烈烈。三毛就是如此,用荷西的話說,“三毛就是這樣,大手筆,每次弄吃的,總弄得滿坑滿谷,填死人。”再加上中國菜吃起來本來就比西餐過癮,所以朋友們都愛去她家做客,而且三毛從沒有讓他們的胃失望過。

三毛的好廚藝在荷西的同事中廣為流傳,傳來傳去,竟然傳到荷西的大老板那裏。有壹天,他找來荷西,說:“公司的同事都去過妳家吃飯,我也在等著被邀請,可是壹直沒有等到。”之所以他們只請同事吃飯,因為同事之間是平級的,如果請大老板吃飯,總是會有些“巴結”的意思,三毛覺得這樣做未免太沒有骨氣。這位大老板也有心思天真的壹面,他不但找到荷西說想被邀請去吃飯,還點名要吃“筍片炒冬菇”。已經說到這種地步,荷西只好拜托三毛收起“骨氣”請大老板夫婦吃壹次。可是,那時,從臺灣寄來的筍片早已吃完,不過,三毛不露聲色。請客當晚,她精心布置了餐桌——在上面鋪了白色桌布,並點了白色蠟燭。桌子上除了大老板點的“嫩筍片炒冬菇”之外,還做了幾樣別的中國菜。三毛忙碌完,便換下圍裙,穿起長裙,在搖曳的白色燭光下,落落大方。四個人對著壹桌子中國菜,觥籌交錯,賓主盡歡,讓人暫時忘卻了這是在沙漠。飯畢,臨走之前,大老板握著三毛的手對她說,這是他壹生吃過的最好吃的“嫩筍片炒冬菇”,還說,公司如果有空缺的位子,希望三毛也能加入。等到送走了大老板夫婦,荷西也大贊剛剛那道“嫩筍片炒冬菇”真是好吃。這時,三毛調皮又若無其事地對荷西說:“哦,妳是說小黃瓜炒冬菇嗎?”

為朋友做頓好吃的飯是三毛表達情感的方式之壹,因為三毛說“不愛妳們餓肚子”。三毛與荷西無論住到哪裏,都會交壹大幫朋友,朋友圈像雪球壹樣越滾越大。三毛請回家的客人,除了荷西的同事們、她的女友們,還有壹些無意中邂逅但很投緣的人。

住在特內裏費島時,三毛認識了壹位在島上擺攤的日本手藝人,因為彼此投緣,便與他成為朋友。他遠離家鄉,壹個人在島上過著居無定所、三餐不定的生活。三毛常常邀他到家中,做壹桌好菜好肉,看著他與荷西坐在窗戶邊吃光壹碗壹碗的米飯、壹大塊壹大塊的肉。

其實,在結婚之前,三毛也是連豬肉和牛肉都分不清楚的女人。結婚後,她在廚房摸摸索索,竟然將做飯這門藝術參透了大半。後來,祖籍南方的三毛還學會了包餃子。在此之前,三毛曾經帶著荷西去她中國的朋友家做客,有那麽兩三次,對方都是用餃子招待他們,當時荷西也沒有對餃子有太多的興趣。後來,在特內裏費島時,有壹次,三毛表姐夫的貿易船在這個島上靠岸,他邀請三毛與荷西去船上做客,並說要請他們吃餃子。見多識廣的荷西,已經吃過了兩次餃子,所以對餃子有點不以為然。在這時,三毛就覺得荷西果然是對中國文化知道太少了,他不知道,小小壹個餃子,其實是可以千變萬化的,餡料不同,味道就會大不相同,甚至同樣的餡,不同的人來調味,味道也會有很大差別。

可是,餃子壹上桌,三毛就被荷西的吃相驚呆了,“飯桌上,卻只見他埋頭苦幹,壹口壹個,又因為潛水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別人換氣時,他已多食了三五十個……”完全忘記了幾個小時之前,自己對餃子不以為然的態度。從船上下來之後,荷西還對那頓餃子念念不忘,吵著要吃餃子,不要吃西餐。可是,那時候的三毛並不會包餃子,連面也不會和。她見荷西對餃子如此癡迷,就下決心研究餃子的做法。因為在船上吃過了好吃的餃子,壹般的餃子打動不了他的胃了,所以三毛第壹次包完餃子後,叫上荷西和她的女友來吃的時候,兩個人嘗了壹口後都客氣地對她說“做飯的人功勞最大,應該多吃”之類的話。不肯服輸的三毛暗自下決心,不但要會做餃子,還要成為“餃子大王”。那段時間,她嘗試做了很多次,從餃子皮到餃子餡都做了改進。三毛在做飯方面還蠻有天賦的,再端上桌時,荷西又恢復到在船上吃餃子的能力了,幾十個餃子壹掃而光。並且她包餃子的速度也練得很快了,壹個小時可以包出100個餃子,以至於她自信到想在島上開店賣餃子了。不過,她也知道自己和荷西都不是做生意的料,也只是想壹下而已。

三毛做餃子的實力,終於有了壹個更大的展示舞臺。她在大加納利島生活的時候曾在壹個大使館做秘書,但因為她的性格不適合做這麽細膩、程序化的工作,所以幾個月後,她便臨陣脫逃了,不過與之前的女上司壹直保持聯絡。有壹次,那位女上司要帶大使館的大老板和同事們到特內裏費島玩,她知道三毛當時居住在島上,便請三毛為他們推薦壹家格調高、味道好的飯店。三毛想,何不在自家用餃子招待他們呢?如開頭所述,三毛的招待壹向是無比大方和充滿情調的。那日,她調了不同的餡,有牛肉、豬肉、魚、蝦,甚至還有豆沙的,她把不同的餡包成不同的形狀。當那位女上司帶著大使館的同事們來到她家,看到“滿布鮮花的陽臺上,長長壹個門板裝出來的桌子,門上鋪了淡橘色手繡出來滾著寬米色花邊的桌布,桌上壹瓶怒放的天堂鳥紅花,天堂鳥的下面,壹只只小白鴿似的餃子靜靜地安眠著”時,她動情地說:“三毛,今天妳為我所做的壹切,我壹生都會記住。”

包餃子比做其他中國菜都更具有儀式感,它代表著團聚和對時光流逝的提醒,中國隆重的節日都離不開它。過年時,壹家人圍坐在壹起吃餃子的時候,它會提醒妳,壹年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妳要珍惜還擁有的時光。比起炒菜的嘈雜、炸裂,包餃子的過程是很安靜的,也是需要家人協助的。而兩個人,妳搟皮兒,我做餡兒,然後坐在壹起包餃子,看著窗外煙火的明滅,最容易生出生生世世的感覺。在特內裏費島生活的那段時光,三毛沈迷於包餃子,荷西下班後會在旁邊搭把手,他把餃子捏成壹個個小豬、小老鼠的模樣,那是兩個人最安穩、愜意的時光,那時的他們生活富足,並擁有孩童般的天真和探索心。

三毛的文字裏,關於做飯的部分總是充滿了歡樂,無論是在撒哈拉,還是在大加納利島。那時,她的愛人不是在身旁,就是在回來的路上。在廚房裏忙碌的她悠然、安定,內心充滿期盼。做壹餐中國菜也好,烘焙壹個蛋糕也好,心裏滿溢著的是等壹個人回家吃飯的那種期盼。壹般來說,人在狀態好的時候,才會有煮飯的心情和靈感,壹個人如果願意把心思花在廚房裏,也便能說明那段時光應該是她的人生的好時光了。

荷西死了後,很少再看到她寫下廚的事情,只記得她在壹篇文字中寫道:“我只是有時會胃痛,會在壹個人吃飯的時候,有些食不下咽。”而那些在廚房裏為愛人煮飯的好時光,也都壹去不回了。她回臺灣生活後,常常忘記吃飯,需要母親提醒才會記起。煮飯的人最大的樂趣是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吃光自己煮的飯,而壹人煮飯壹人食,終究還是會覺得寂寞吧。

——選自《三毛傳:妳松開手,我便落入茫茫宇宙》 程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