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從早上吃完點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門口左右兩邊的門墩兒上,等著看“出紅差”的。這壹陣子槍斃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強盜以外,還有鬧革命的男女學生。犯人還沒出順治門呢,這條大街上已擠滿了等著看熱鬧的人。
今天槍斃四個人,又是學生。學生和土匪同樣是五花大綁在敞車上,但是他們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熱鬧了,身上披著壹道又壹道從沿路綢緞莊要來的大紅綢子,他們早喝醉了,嘴裏喊著:“過二十年又是壹條好漢!”
“沒關系,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兒幾個,給咱們來個好兒!”
看熱鬧的人跟著就應壹聲:“好!”
是學生就不同了,他們總是低頭不語,群眾也起不了勁兒,只默默地拿憐憫的眼光看他們。我看今天又是槍斃學生,便想起這幾天媽媽的憂愁,她前天才對爸爸說:“這些日子,風聲不好,妳還留德先在家裏住,他總是半夜從外面慌慌張張地跑來,怪嚇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長了脖子,用客家話反問了媽壹句:“驚麽該?”
“別說咱們來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裏的孩子、傭人也不少,總不太好吧?”
爸爸還是滿不在乎地說:“妳們女人懂什麽?”
我站在門墩兒上,看著壹車又壹車要送去槍斃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說話的大學生,不知怎麽,便把爸媽所談的德先叔連想起來了。
德先叔是我們的同鄉,在北京大學讀書,住在沙灘附近的公寓裏,去年開同鄉會和爸認識的。爸很喜歡他,當做自己的弟弟壹樣。他能喝酒,愛說話,和爸很合得來,兩個人只要壹碟花生米,壹盤羊頭肉,四兩燒刀子,就能談到半夜。媽媽常在背地裏用閩南話罵這個壹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長屁股!”
半年以前的壹天晚上,他慌慌張張地跑到我們家,跟爸爸用客家話談著。總是為壹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裏住下了。從此他就在我們家神出鬼沒的,爸卻說他是壹個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從我往下數,還有三個妹妹,壹個弟弟,除了四妹還不會說話以外,我敢說我們幾個人都不喜歡德先叔,因為他不理我們,這是第壹個原因。還有就是他的臉太長,戴著大黑框眼鏡,我們不喜歡這種臉。再就是,他來了,媽要倒黴,爸要媽添菜,還說媽燒不好客家菜,釀豆腐味兒淡啦!白斬雞不夠嫩啦!有壹天媽高高興興燒了壹道她自己的家鄉菜,爸爸吃著明明是好,卻對德先叔說:“他們福佬人就知道燒五柳魚!”
憑了這些,我們也要站在媽媽這壹頭兒。德先叔每次來,我們對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樣子,其實他也不註意。
雖然這樣,看著過“出紅差”的,心裏竟不安起來,仿佛這些要槍斃的學生,跟德先叔有什麽關系似的,還沒等過完,我便跑回家裏問媽:
“媽!德先叔這幾天怎麽沒來?”
“誰知道他死到哪兒去了!”媽很輕松地回答。停壹下,她又奇怪地問我:“妳問他幹嗎?不來不更好嗎?”
“隨便問問。”說完我就跑了,我仍跑回門外大街上去,剛才街上的景象全沒有了,恢復了這條街每天上午的樣子。賣切糕的,滿身輕快地推著他的獨輪車,上面是壹塊已經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地插在壹根竹簽上。我八歲,兩個門牙剛掉,賣切糕的問我買不買那塊剩切糕,我搖搖頭,他開玩笑說:“對了,大小姐,妳吃切糕不給錢,門牙都讓人摘了去啦!”
我使勁閉著嘴瞪他。
到了黃昏,虎坊橋大街另是壹種樣子啦。對街新開了壹家洋貨店,門口坐滿了晚飯後乘涼的大人小孩,正圍著壹個裝了大喇叭的話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請譚鑫培老板唱《洪羊洞》”,唱片發出沙沙的聲音,針頭該換了。二妹說:“大姐,咱們過去等著聽《洋大人笑》去。”我們倆剛攜起手跑,我又看見從對街那邊,正有壹隊光頭的人,向馬路這邊走來,他們穿著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連成科班要到廣和樓去上夜戲。我對二妹說:“看,什麽來了?咱們還是回來數爛眼邊兒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門口,各騎在壹個門墩兒上,靜等著,隊伍過來了,打頭領隊的個子高大,後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對街《洋大人笑》開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我每看隊伍裏過壹個紅爛著眼睛的孩子,便喊壹聲:“爛眼邊兒!”
二妹說:“壹個!”
我再說:“爛眼邊兒!”
二妹說:“兩個!”
爛眼邊兒,三個!爛眼邊兒,四個!……今天***得十壹個。富連成那些學戲的小孩子,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我們喊爛眼邊兒,他們連頭也不敢斜壹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長老長,走起路來,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我們正數得高興,忽然壹個人走近我的面前來,“嘿”的壹聲,嚇我壹跳,原來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著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地問我:“英子,妳爸媽在家嗎?”
我點點頭。
他朝門裏走,我們也跟進去,問他什麽事,他理也不理我們,我準知道他找爸媽有要緊的事。壹進臥室的門,爸媽正在談什麽,看見小哥進來,他們仿佛楞了壹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後像背書壹樣地說:
“我爸叫我來跟林阿叔林阿嬸說,如果我家蘭姨娘來了,不要留她,因為我爸把她趕出去了。”
這時媽走到通澡房的門口,我聽見裏有嘩啦嘩啦的水聲。爸爸點頭說:“好,好,回去告訴妳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壹深鞠躬告退了,還是那麽正正經經,看也不看我們壹眼。小哥兒走後,爸爸窣窣地喝著香片茶,媽在點蚊香,兩人都沒說話。澡房的門打開了,呀!熱氣騰騰中,走出來的正是施家的蘭姨娘!她是什麽時候來的?她穿著壹身外國麻紗的褲褂,走出來就平平衣襟,向後攏攏頭發,笑瞇瞇地說:“把在他們施家的壹身晦氣,都洗刷凈啦!好痛快!”
媽說:“小哥剛才來了,妳知道吧?”
“怎麽不知道!”蘭姨娘眉毛壹挑,冷笑說:“說什麽?他爸把我趕出來?怪不錯的!我要走,大少奶奶還直說瞧她面子算了呢!這會兒又成了他趕我的嘍!嘖嘖嘖!”她的嘴直撇,然後又說:“別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攔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妳們家宋媽給我煮碗面吃。”說著她就拉著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壹直微笑地看著蘭姨娘,伸長了脖子,腳下還打著拍子。
媽臉上壹點笑容都沒有,蘭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沖著爸的後背說:“施大哥還特意打發小哥兒來說話,怎麽辦呢?”
“驚麽該?”爸的腦袋挺著。
“怕什麽?妳總是招些惹事的人來!好容易這幾天神出鬼沒的德先沒來,妳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奶奶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麽說呢?”
“妳平常跟她也不錯,妳好意思拒絕她嗎?而且小哥遲來了壹步,是她先進門的呀!”
這時蘭姨娘進來了,爸媽停止了爭論,媽沒好氣地叫我:“英子,到對門藥鋪給我買包豆蔻來,錢在抽屜裏。”
“林太太,妳怎麽,又胃疼啦?林先生,準又是妳給氣的吧?”蘭姨娘說完笑嘻嘻的。
我從抽屜裏拿了三大枚,心裏想著:豆蔻嚼起來涼蘇蘇的,很有意思。蘭姨娘在家裏住下多麽好!她可以常常帶我到城南遊藝園去,大戲場裏是雪艷琴的“梅玉配”,文明戲場裏是張笑影的“鋸碗丁”,大鼓書場裏是梳辮子的女人唱大鼓,還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我壹邊跑出去,壹邊想,滿眼都是那鑼鼓喧天的歡樂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