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實上,我才僅僅在這裏生活了兩年零四個月。
? 1998年8月20日,華英聯校——壹個聽似頗具規格的校名和它的壹則招聘廣告將我們壹行六人招上了通往薛家灣的火車,抵達時已是傍晚,從鐵路橋的站臺望下去,不大的壹片燈火人家,安詳地臥在腳下的壹窩淺灣裏,陌生的小鎮,因為它的小巧和溫暖,當年給我的感覺並不陌生。
招聘是在辦學人郭玉良的家裏進行的,小區的名字叫做“雪梅裏”。雪梅裏——好壹個清雅的名字,旁邊還有“皓月裏”和“浪花裏”,我當時詫異這個煤車隆隆的礦區小鎮怎麽會有如此陽春白雪般的名字,與此同時,對那“華英聯校”,我是充滿期冀的。
招聘很簡單,沒有正規的考核與面試,只吃了壹頓午飯,談敘間便決定了我們六個人的去留。
午飯後郭玉良校長派出壹輛老舊的吉普車將我們被選聘的四人送達校區,經過龍王橋時,我驚喜地看到準煤二中土操場上踢球的人們,旁邊映著壹片高高的白樺,我以為到了,司機卻沒有停車的意思。
車子漸漸遠離了薛鎮那壹點點寂寞的繁華,我在心裏不停地盤算著它駛出鎮子的距離。走的是柏油路,卻迂回又狹窄,路兩旁有很長壹段擋著人視線的排土墻,走不完的眩暈,望不出去的窒息,間或斷開,能看見不遠處高低錯落的土丘,壹片灰黃,如同壹顆顆得了斑禿的腦袋,偶爾會有壹小片不成氣候的莊稼。路邊冷不丁冒出幾戶破落的土窯,或者是壹處黑窟窿洞的院落,院裏搭著衣裳,似有人住……
當我們總算抖落壹路風塵下了車的時候,內心那點浪漫的期冀終被眼前這個如同簡筆畫壹樣的校區徹底驅盡了。恍惚覺得,車子是倒著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直至將我們拉回到六七十年代的貧瘠與荒寒。
教工宿舍緊靠馬路,總***五間,靠邊的壹間門敞著,掛著壹席古舊的門簾,壹個青年男子正在外面的爐子上燒水,白邊的布鞋,極配身後這壹派簡易的背景。後來得知,這是學校教物理的韓老師,已有賢妻,女兒夢凝,生長於斯,玲瓏得如同壹滴清露。
宿舍的後面便是校園,所謂校園,不過是壹個四方形的院墻,圈出四排簡陋的教室和壹排學生宿舍,地勢很寬,高低不平,極不規整。唯壹令人心動的是,壹進校門,有倆大池子耀眼的格桑花開得正潑,這裏地勢偏高,初秋的天空寥闊湛藍,聞多了車水馬龍間那股熱烘烘的氣息,這幅景致,倒是讓人油然生出了壹種彩雲之上的純凈與明快。
院墻東邊開了個逼仄的門洞,通向壹片雜草叢中鏟出的空地,其中兩個傾仄的籃球架子,如同倆個餓彎了腰的老人,佝僂地立在南北倆側。後來我就在這裏學會了投籃,還常常與學生們組織壹場場酣暢淋漓的球賽。
車子放下我們就離開了,至此,我終於死心塌地地告訴自己,妳所到之地,是壹所辦學條件極差的私立學校,無論從地域上,還是軟硬件的配備上,它都是準格爾旗教育和文化的神精末稍。
我的教師生涯就這樣心有不甘地在這個寂寥荒寒的地方開始了。我所學專業本是數學,卻因為學校極缺語文教師而教了語文。劉繼東校長是個溫厚謙和的長者,也和我們壹樣是被聘來的異鄉人,是個已有三十多年教學經驗的語文老師,所以從壹開始,我們就習慣稱他劉老師,而不叫他劉校長。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與我們初見時說的那句話:“妳們就把這個地方當個練兵場,好好練,將來的機會有很多”,這話很好的驗證了我後來人生中的幾處轉折。如今劉老師就住在當年的雪梅裏,年歲已近耄耋,我曾去看望,與他憶及他當年說的那些話,他的聽力有些遲鈍,只是笑而不語。
劉老師為我們安排了宿舍,又領我們去食堂吃飯,食堂簡陋得象個倉庫,做飯的是壹個幹瘦的光棍兒老漢,壹邊端來壹大盆子燴菜和撈飯,壹邊還詛咒該死的耗子不怕人,大白天爬上了面案。劉老師安頓我們吃撈飯時輕些嚼,說米飯裏偶有砂子,學生家長總是不交好米來。印象中華英聯校給我的第壹餐是個什麽味道,早已忘了,或許當時根本就沒吃出個什麽味道,記得清的卻是全神貫註尋找飯碗裏的砂子,潛意識裏還幻想出壹粒粒被米湯泡發的毛剌剌的耗子屎。其實情況也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可怕。
晚上我們去井邊拙手笨腳地吊了倆桶水回來,桶底有個窟窿,疾步奔回宿舍,已經漏去壹半。我平生第壹次領略到旱井水的汙濁和它那濃濃的泥腥味,劉老師又說,這水不要現吃,吊回來後先澄清澄清,也挺幹凈。後來不知聽誰說的,當地女子皮膚白晰,就是因為常年喝旱井水和酸米湯所致,酸米湯和旱井水我都認了,只是有些懷疑,那些被雨水沖到旱井裏的豬牛羊糞,是否真有養顏美容的功效,同伴們笑說,不壹定真有。
初到的幾天是孤獨而漫長的,那撈飯的酸澀和旱井水的腥味都遠遠比不上精神的空虛更讓人煎熬難耐。這裏遠離鎮區,學校獨立而封閉,周圍沒有集市,沒有人家,通往鎮子的班車壹天壹趟,我們的生活沒有圖書,沒有影視,沒有聚餐,沒有任何的娛樂,這儼然就是壹座囚禁青春的監獄。每次看到柳青梁的班車從宿舍對面的馬路上駛過,我不止壹次地生出逃離的欲念。
好在原來的幾個年輕教師都沒有辭去,在9月1號正式開課之前都陸續到了,總***11位,為人都很開朗、隨和,宿舍內外終於有了壹絲人氣。開學之後學生也陸續到了,小學初中合起來才120多人,還不夠如今三個班的容量,學生們大小不壹、參差不齊,有五六歲就讀壹年級的,也有十六七歲了才讀初壹的。家長們送來孩子時都背著米面,註冊報名時均不會寫字,他們的職業,不是農民,便是礦工。
現實的苦淡終於澆滅了不合時宜的激情,我歸攏壹下落寞的心情,只好把充沛的精力全部用在教學上。備課沒有太多可供參考的資料,手機和電腦當然是不可企及的奢侈品,所以每天總要把唯壹的教參字字讀過,句句斟酌,再統統記下,標在書上,然後把自己所見,不分輕重,不加取舍地灌滿每壹節初為人師的課堂,常常講得偏離了主題仍忘乎所以,領著學生在曲徑通幽處尋尋覓覓、流連忘返。現在想來,初出茅廬,意氣書生,與其說教,到不如說是在學。
還記得與高文濤老師領了蠟紙在鋼板上刻題的情景。學生時代也不曾那麽壹筆壹畫、橫平豎直地書寫過,那時卻極小心翼翼地掌握著運筆的力度,調整著字體的勻稱,生怕哪壹筆劃破蠟紙功虧壹簣,刻出的每壹份蠟紙都堪比密密麻麻的小楷。印刷時更為用心,須脫了外套,捋起袖子,擠出黑而黏稠的油墨,隨著壹股嗆人的氣味彌漫開來,屏息凝神將滯重的膠滾子在油墨裏來回滾動、蘸勻,掌握好滾子的走向,均勻地碾過印刷網,輕輕掀起,第壹張試卷便黑糊糊地出爐了,此時的心必定是懸著的,生怕因為第壹滾子沒碾均勻而前功盡棄,高老師說過,第二次萬不可再蘸墨,不然會壹直黑下去,只要壹張張穩穩地碾過去,慢慢地就清晰了,果然神奇,三五張過後,漸漸清晰,看著自己的手跡在剎那間變為俊朗的白紙黑字被片片翻過,會想起學生時代老師們下發的那些雪片般的題海試卷,那是教師的智慧,何其高貴!何其淵博!而今,我也是了!初為人師的自豪感伴隨著墨香周身彌散。
後來學校新購回壹種如同復寫紙壹樣的蠟紙,不用鋼板和刻筆,只用圓珠筆像平常壹樣揮灑自如,也能印刷出效果極好的試卷。多麽神奇的寶貝啊!我常常從高老師處虛報了用量,多領回幾張,霸占住了慢慢地享用。若不是那時那地的成全,我怎麽能親歷那種無私的享受?
初來乍到的日子就那麽安穩地壹日日走過,現在想來,生活也不全是單調的。我們曾於晚飯後在那雜草叢生的操場上練習投籃,韓老師的賢妻在旁邊玉米地裏掰著棒子,吆喝我們下了晚自習去吃她煮的玉米和葫蘆;也曾在周末搭伴去薛鎮的大市場閑逛,花50元錢買壹條時興的牛仔褲,去銀河門口吃壹個不加驢肉的碗坨,再去騰飛小區那個叫“月朦朧”的舞廳亂蹦壹支不合拍子的恰恰;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壹夥人穿掇著為倆個大個兒教師牽線搭橋,最後為這個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留下了壹段佳話,成就了壹樁美滿的婚姻……
……
還沒待漸漸滋生出的熱愛在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壹年之後,便有同伴相繼辭職離校了,他們走向了更廣闊的空間。倆年之後,我也辭職了,與此同時,心底裏那壹段鏡花水月的夢想終於淡出,我的青春年華也匆匆收梢。我們之後,又有幾個年輕人如我們壹樣來了又走了,劉老師於2001年5月離校。學校堅持到2002年春天,終於徹底停辦,那時我已被聘到壹所公立學校任教,後來又輾轉來到九中教了重點班的語文課,而九中的前身,就是我曾於1998年8月21日下午,經過龍王橋時向往過的準煤二中。
後來的十八年,我認真地扮演著母親和教師的角色,我的孩子和我的學生幾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時鐘走得太快,我竟沒顧上再回去看看。
2018年4月,我駕車馳騁於周道如砥的坦途壹路歸來,所經之地滄海桑田、鱗次櫛比,所幸的是,那二十年前的故園還在,它孤零零地藏在壹處宏偉建築的身後固守著曾經的寂寥。
這裏果然就成了我們那壹代人的練兵場,當初從這裏走出的教師,後來大多憑著練就的實力被充入到準旗教師的主力隊伍中去了。而這個氣息微弱的私立學校,在大浪淘沙中孤獨而頑強地生存了八年之後,終於被義務教育的滾滾浪濤沖沒在壹個無人知曉的歷史角落裏了,即便是我自己,對它的眷戀也是後來才有的。在漸漸老去的年月裏,每當我將自己人生的卷軸鋪開來仔細回望的時候,1998年,在那個偏居壹隅、名不見經傳的華英聯校,我曾經埋下過人生中最可寶貴的壹粒種子,經由世紀之交春風化雨的滋養,終於洇染出壹片質樸明麗的顏色,桃李芬芳,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