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
[1]
哪些是假的。
四季,雨雪。褶皺的海,正要開花。是麒麟還是饕餮,走過邊界,變成倨傲淩亂的雲。
不要提哪些是假的。發生在夢裏的傳奇,拼命羅列著美好和虛幻,以至連斷句也毫無章法。只等白天醒來後,忘記了它們具體的涵義。如同分布在手掌裏的紋路,零碎到找不到壹條簡潔的完整。所有吉普塞算命師都會對它們表示惋惜。
我知道哪些是假的。然後在白天想起會有些失笑。浪漫的圖畫式的幻想對於女生來說永遠取之不盡,倘若王子的容貌還有千萬種英俊的可能,那片永遠盛開在虛無裏的海,卻總是壹個樣子。盛大的褶皺,袒露著它的排場,如同壹朵花,邊緣觸摸到宇宙。
不知道目睹了什麽,醒來後心裏流過大段大段的字句。包括形容和陳述,甚至排比和問號,如同壹個無知的靈魂找到了軀殼,要將前世最後的記憶統統留住,然後卻還是指不出壹個完整的意思。只有淩亂的片段閃回在眼前。四季,銜接在壹起。雨雪,天地純白如往昔。海起了褶皺。因為風。麒麟或饕餮,究竟是麒麟還是饕餮,它們有什麽關系。
直到醒來。天光暗白色,調和著昨夜的灰,爸爸和媽媽的呼吸聲,從門縫裏悄悄地隱入——拉弦般,壹聲輕,壹聲重,壹聲輕,接著停個空格,是爸爸揉了揉鼻子。
那些不是假的,我知道。翻個身,竹席的某塊地方還未曾被體溫占領,壹片無力抵抗著的涼。樓梯上有腳步聲。正往白天裏踩去。
世界的壹半在醒來後持續頹廢的真實。自行車織過馬路的空間,巴士氣急敗壞。圓珠筆用來書寫發生於公元前的重大變革。賣水果的小販拖住人說“那就賣給妳,算我倒黴”。陽光照不進的死角裏,有只母貓正在難產,她緊緊瞇著眼,下身偶爾抽搐。
另壹半卻還有永世的傳奇。我的夢裏無需考辯真假。真和假都無法定義它。它們在畫卷裏繁衍,從最初壹個小小的墨點變作完整的故事。睡在河谷裏的麒麟,或是性格暴躁的饕餮,踏下無聲無息的松軟腳印,鼻息裏撞出動物的腥味。隨後,車前子鋪路,風信子出聲,巨大的海,開出了純藍色花瓣。
那是我見過的最美最好的藍。
在閉上眼睛的時候,如此清晰地看見它。
[2]
睜眼的時候二零零四年六月十三日,早上七點。從夢境裏爬出的身體,如同走出泳池,在壹瞬感覺到史無前例的地心引力,身體沈重。
又是壹個具體的夢。雖然每天都會發生。像是青春的癥狀表現。同樣的還有莫名其妙的閑,無所事事的悶,以及精心雕琢的傷感。
小孩子,每天都要創造新的糖果,卻不都是甜的。大部分是酸,是苦。像是要自討苦吃。
得承認許多事都是自討苦吃。敏感的年紀裏留著大片空白,如果天天跑著,笑著,贊美萬世萬物,神經也會變成虛假的塑料質地。而它應該是纖細暖熱的經脈,如同公交車網壹般溝通起我們的所有感知。所以才會在那空余的時間裏,變成忙於幻想和沈溺傷感的小人。
幻想出自己的傳奇故事,而傷感日復壹日地攻陷著沒有守軍的城池。
這些非常隱私的事沒法子跟人聊,全都機密般地關在心底。乘著黑暗,它們反而更加蓬蓬勃勃。於是時光漸潮,靠南的墻上爬上了它們的青苔印。大片大片濕潤的暗綠色,提醒著總有什麽不可見陽光。不可去見陽光。
所以我從沒跟朋友聊過這些東西。秘密壹旦公開,就變成不偏不倚的笑話。身體裏養著這麽壹個小怪物,出去見人,怕它的爪子傷了無辜群眾。
平日裏和朋友聊天,只談偶像的新緋聞,只談肯德基推出的早點粥,只談去電影院的近路,只談老師衣肩上的醬油漬,以為那是沒有使用新碧浪的結果。其實我們也不知道碧浪是否能洗走所有汙漬,像廣告裏的那樣。只是聊天而已,那些平常的話題,能隨著發生環境如同變色龍般壹次次更改它的模樣。
不斷的緋聞,不斷的新品,不斷演出在明媚天日下的多視角故事,他身上的洗衣粉味,真實而溫暖,浮動在可有可無的氣息間。
很具象的年輕,投射在壹點點造作和無數現實裏。時間在上面悄然現形。我常常看見同壹個角度下他的臉。眉、眼、鼻。後面的墻,白得粉質。於是人反而顯得光潔,如同在壹個平面裏的像。在還沒被沖印之前,所有顏色都在底片上顛倒。他的頭發變成白色,眼睛流出白光,嘴唇灰綠,而世界漆黑壹片。
我的神經就在這裏緩慢而巨力地收緊了壹下,從所有細微的枝末傳向心臟。它像是被兜在繭裏的蛾,突然獲得了破殼的力量。
飛出去,銜起滅亡的火光。隨後投進沈沈大海裏,變成傳奇的壹部分。
粗糙的,柔軟的,累計飛蛾們傷感的海。
[3]
不知怎麽我就是很容易想到海。當天走到盡頭,地沒入洪荒,還有壹面海,變做最後的容器,盛下所有傳奇。
世界的第三只眼睛,在宇宙裏蔚藍地閉合。
是因為在出生前,靈魂長時間浸泡在媽媽的海裏的緣故麽。那些留在大腦皮層裏僅存的壹點隱約。眼下已經是如同幻想般含混而飄渺的畫面。夜的天,晝的海,魂魄四下聚合,完成了圓滿的生命,浮現在羊水的大海裏。如同酒窩。整個世界都在微笑。
媽媽的神話到此進入高潮,她扮演的女媧從水和泥裏創造了壹個心愛的小人。隨後她就要褪掉所有神力,變成壹個努力而平凡的女性,維護著所有大或小的生活意義。我在大的那壹塊裏,或許是最大的那壹塊裏。
晚上看見媽媽轉身在廚房裏洗碗,她壹邊說話壹邊往水裏倒入洗潔精。泡沫、水流、利落的手指,窄小的水槽。
她早已不記得,在她古老的神話裏,泡沫,水流,利落的手指,都在巨大的海洋裏從容發生。那我就替她記著,夜夜看見它盛開如花,帶著溫柔的褶皺。
[4]
傳奇。
我是個在心裏養著麒麟和饕餮,盛下滿世界海水的人,以及兩手空空。
這些都是真的。
《生命到了夏天》
把我的生命縮小到最後的終點,是壹顆綠色的夏天。
在臺風的警報拉過後,我醒了。睜開眼看見被大雨沖得不堪壹擊的天穹,破裂的地方露出棉絮壹般的補丁來。在人們的腳下是太陽漏洞百出的便衣,只在角落是它們不敢進去的。
夏天裏我把拖鞋裏的蟲子倒掉,從福建南路去人民路的市場買很多葡萄。走回來的路上會有灑水車嗚嗚公交車突突地過去。
在考試和為了沖動的青春而抄寫作業的時間統統流掉後,漫長的七十多日的假期,在夏天裏變得膨脹無比,有時候它漏了氣,就看見馬路上的人們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淋到逃跑。那布店的屋檐下露出壹排走形的鞋子,我看得哈哈大笑。
那年夏天後人們紛紛記起電視臺裏播放的動畫片,名字叫《灌籃高手》,報紙上說收視率甚至超過了新聞的讓人乍舌的突襲。在我上樓的時候,樓下同齡的男生買完醬油回來,轉彎的當口我看見他微卷的頭發和拖長的影子,這讓我突然害羞起來,我想自己那時不應該穿著很隨便的睡褲。
6點的時候,他家和我家同時都響起了《灌籃高手》的片頭曲,我把耳朵貼在地板上,能隱隱聽見他和他媽媽在說話的聲音。葡萄吃得太多,當時它們總想從喉嚨裏沖出來。坐在微微發燙的木頭凳子上,從天窗裏能看見夏天寂寞的流雲和不知疲倦的煙塵,傲慢地飛舞。
就這樣,我在這個夏天看完了整部的動畫片,吃掉了無法計算的水果,並且和樓下的男生說了四五十句話,想來我喜歡他。
暗戀和生命壹樣完整而堅韌,並且在扯去表皮後露出會迅速風幹的裏層。在睡成什麽姿勢都不會做噩夢的閑日裏,我們體面地過活,不用擔心欲望的公雞會在童話的頂端為現實破啼。就在我珍惜這樣不知勞逸的灰藍色的中場時,葡萄已經退出了舞臺,動畫沒有再次播出,有人搬了家,窗開在江的另壹方。但就是這充實而綠色的生命,讓我能在更深的季節裏安然地回憶起五年前真實而美好的聲音。他叫我的名字,用夏天裏短短的幾秒,讓壹切都來不及成熟。
把我的生命放大到最後的邊際,是葡萄壹樣成串的歡喜,壹顆壹顆的叫喊誓死抵抗著步步靠近的秋季。
《時光機》
有時候會覺得,也許是因為頭頂那幾條長長電線的關系,我和天空的距離變得被拉近了。好像壹伸手能摸到明天。
小時候最宏偉的工程就是為各個新課本挑選屬於它們的書皮。我會為這興奮整整壹天,坐在地上裁去年的掛歷,並且非常害羞的把女模特胸部的部分翻過來包在裏面。然後就等爸爸回來為我的每本書上寫“語文”“數學”,媽媽的字沒爸爸好看,不要她寫。
小時候和男生追追打打,他趴著窗戶要跳進來的時候我使勁關窗,結果把他的小手指夾爛了,老師直接告狀到媽媽的辦公室,媽媽差點沒把我罵死。從這以後我知道了,原來小手指是壹種會夾爛的東西。男生真是沒用。
小時候學騎自行車,撞死了壹只小母雞。其實是被我和它彼此受驚時自行車倒地,我壹腳把它踩個半死了。後來爸爸管那家人把雞買回去吃。爸爸真好,可惜那雞我沒敢吃。
小時候我坐在倒數第三排,視力好的要死,能看見教室外水杉上的壹條黃色毛毛蟲。下課了和同學去證實,原來是小半條爛掉的布。可為什麽那裏會有布。沒準是毛毛蟲的衣服。
小時候因為父母經常壹起出差,自己在家的日子糜爛的像埃及艷後,雖然沒有什麽男寵,可我能以壹個小學生的身份在家把電視看到12點,甚至躺在床上邊吃東西邊看書。有壹次媽媽回來後因為發現了我沒弄幹凈的芝麻糕碎屑而模擬了我獨自生活的狀態,進而把我臭罵了壹頓。最讓我傷心的是他們居然不相信我對自己的辯解說我絕對沒做過。
小時候養過很多只貓,最喜歡的是壹只黃白的,每天早上6點都會準時跳到床上把我添醒,然後我就抱住對著它的嘴親啊親個不停。後來有壹天發現這家夥吃了壹只耗子。回想起就覺得惡心……可我還是很喜歡它,可它還是在某天突然失蹤了不。去年5月回家和爸爸媽媽說到這家夥,它們居然哈哈大笑說那是爸爸騎了兩個小時扔到遙遠的公園去的。大人能把壹件很殘忍的事情當成笑話來說。而我起碼發現了我還和十年前壹樣保持著孩子的憎惡心。
小時候因為自己極短的生命線而害怕了很長時間,用圓珠筆把它壹直畫到手腕,並堅持不能洗手。這壹點是否成功無法確定,而我早就害怕做壹個老太婆……
身體被啪啪折疊打開,從最初的64開到32開壹直到16開,我接觸到了越來越多的世界,卻最終遠離了小時候已經泛黃的壹灘醬油漬。很難洗幹凈,卻又太容易退色變質。而我在壹步步那個短命的老太婆未來走去時,偶爾會覺得小時候的自己還在後邊,它像是被頭頂的電線拉近距離的天空,依然對我這樣念念不忘。
當年曾經把口水噴到我臉上的老師,現在還在那裏嗎?
郭敬明的:
《以黑夜為界》
01
當日出東方,薄霧被光線照得四下散開,安靜的大街開始被喧鬧的人群填滿,不遠處的小店夥計,揭開水面翻滾的鍋子鍋蓋,把清晨的第壹把拉面倒進水裏。
樓下的保安穿著幹凈的制服,對著他看見的每壹個人,說,早安。
流水聲。汽笛聲。喇叭聲。母親第三遍叫賴床的小孩起床的聲音。
慢慢醒來的世界。
02
有壹段時間工作太忙,幾乎消耗掉了整個白天的時間,於是所有的稿件,小說,都必須晚上回到家的時候繼續熬夜。開始的時候是持續到淩晨壹點,之後變成兩點,三點,最後演變成在冬天裏已經徹底亮起來的天光下(六點半?),裹著被子倒頭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三點。
刷牙,洗澡,隨便從冰箱裏拿出壹點東西來吃。
之後去公司上班。
寫字樓大堂的保安,有時候會對我說下午好。
坐下來打開電腦沒有多久,公司的人就陸陸續續地下班了。他們對我說,小四,我先走啦。
很快地,公司裏就只剩下我自己,或者壹兩個同樣需要加班的人。
然後就慢慢地過度到了黑夜。
說是慢慢地,其實並不準確。
應該說,“然後就壹下子到了黑夜”。
03
想要結束這樣的晝夜顛倒的生活,於是早早地躺到床上去。可是卻怎麽也睡不著。過了壹會還是起來看書。
沒有拉嚴實的窗簾露出壹小塊窗戶,望出去是零星的還沒有熄滅的燈火。
嘩啦嘩啦翻書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裏聽起來格外清晰。
兩點把書看完,在結尾的時候被男主角的那壹句哽咽的“那,我就先走了?”觸動了心緒。翻身起床,套了壹件毛衣,打開電視準備打壹會WII,玩了壹會沒有了興致,打開蓮蓬頭準備洗澡。然後發現熱水器沒有了電池無法點火。
於是穿上褲子,套上壹件大衣,抓起鑰匙,出門去買電池。
在這樣的漫長的黑夜裏,任何的事情都顯得格外隆重。我們有那麽長的壹段時間需要壹個人孤單地度過,壹個人因為寒冷而打開空調,壹個人翻完壹本書而嘆氣,壹個人把電視頻道從1換到39,壹個人看著MSN上幾乎清壹色的黑白頭像,壹個人裹緊大衣出門買電池。
我們每壹個人都幻想過的,怎樣去打發壹段太過漫長的時光。
是去歐洲旅行,還是窩在家裏看完堆積在書架上的累累圖書。
這些時光都像是遙遠在壹整個世紀之外,漫天的塵埃還沒有來得及飛到我們身邊變便輕輕地墜地。變成了鋪展在我們遠方的,壹條浮遊著塵埃的銀河。
我們慢慢前往,慢慢老去。
04
在我們漫長的青春裏,我們的世界都被浸泡在這樣光線充足的日子中。
我們在灰藍色的清晨裏醒來,大家擁擠著,睡眼惺忪著,拿起牙刷和杯子,走向宿舍樓道盡頭的水房,嘩啦啦的水聲把天色沖刷明亮,擦掉嘴角的牙膏泡沫,擡起頭,窗外枝頭的麻雀已經可以看得分明。
宿舍管理員會在7點前把每壹個人趕出寢室,去教室裏上早自習。所有的人整理好書包,把沒有吃完的饅頭或者面包,塞進塑料口袋,然後隨著人流開始壹天的功課。
早晨,中午,下午,傍晚。
黑板上的粉筆字換過壹版又壹版,來不及抄寫的人,嘆了壹口氣,把鋼筆丟到桌子上,趴下身子,把臉埋在胳膊裏,微微抽動的肩膀,也不知道有沒有流淚。
我們離黑暗很遠,我們離深夜很遠。
就算廉價的速溶咖啡也無法讓我們堅持到更深的黑夜。總有強大到無法抗拒的疲憊襲來,讓我們不甘心地丟開試卷,倒進溫暖的被窩。
我們像被包裹在透明的介質裏,單純而又混沌地度過著年少的青春。
我們在黑夜裏安靜地沈睡著。
世界離我們很遠。傷害離我們很遠。
05
樓下的羅森裏,我們需要的壹號電池只剩下兩節,而我需要四節。好心的阿姨建議我不要買,去別的便利店買同樣牌子的四節,否則混合不同品牌的電池效果不好。
06
是什麽時候開始覺得,人生無限漫長,卻又經不起消耗?
07
如果重新回過頭去——
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無限美好的年紀,光陰像是被撒了亮粉,無論鋪展在什麽地方,都顯得耀眼。生命在那三年裏被無限拉長,搖搖晃晃地走過了從此再也無法重回的時光。
如果現在重新去看,那些被試卷拖垮的疲憊,和被成績攪酸的心房,絕對不會被認為是人生裏黑暗的部分,相比較現在所面臨的遭遇的事情,它們幹凈透明得發亮。
雖然在我們那個年紀的時候,它們被認為是生命裏最最沈重的話題。
年輕的時候總是有著這樣的想法,然後在之後,被不斷的成長,成長,嘲笑得面目全非。
無數次地夢見回到過去。無數次地夢見坐在校園裏考試。
窗外的陽光亮到刺眼,斜斜地照耀在光滑的桌面上反射出金黃的碎片。
教室後面有人用鏡子,把光斑反射到老師的後腦勺上,教室裏壹片竊竊私語的笑聲。壓在喉嚨裏,癢得難受。
空曠的操場上,烈日攪動著漫天的浮雲,它們日日記錄著籠罩其下的這些少年,他們年輕的模樣,他們健康的生命,他們的這些美好和善良,在未來的歲月裏風雨飄搖。
於是悲傷變成了午後的雷陣雨。
有男生在濕漉漉的籃球場上練習投籃。
隔了不遠的鐵絲網外,女孩子捏緊了手裏的礦泉水瓶。
而如果重新回顧過去,那些美好的,溫暖的,善良的,珍惜的過往,都因為太過美好,而在當下的溫度裏,顯得脆弱並且“過分美好”,因為知道它們在隨後到來的風暴裏將不復存在,所以才會濕潤了眼眶。
就像是傍晚夕陽消失之後,被墨汁壹樣的黑暗慢慢滲透進來的世界。
被籠罩著,慢慢消失了溫度。
08
而黑夜也因為彼此的不同,而具備了各自的書寫。
當我們的青春被安放在高高的象牙塔裏,我們躲在溫暖的被窩裏,消耗著年輕給我們的養分,黑夜無法侵襲,它被被窩的溫暖隔絕在寒冷之外。
手電筒的亮光下被我們閱讀過的無數的故事。青春的朦朧,或者愛情的悲涼,壹點壹滴地滲透進我們的心臟。
而當美好的歲月過去,蛋殼被某只手拿在碗邊輕輕敲碎,完整的包裝被巨大的力量嘩啦撕開了口袋的壹角,我們開始習慣面臨黑暗裏的特質,那些遊離的黑暗和恒定的寒冷。它們浮遊在空氣裏,找準我們脆弱和不堪壹擊的時候,悄悄地滲透進張開的毛孔。
人們都頂著壹張冷漠的面孔,在街上匆忙地趕路,把孤單的影子留給大地,留給梧桐落下的枯葉,留給深夜裏貼緊地面浮動的白霧。
只有空曠街頭的紅綠燈,在沒有車輛和行人的路口,頻繁地跳換著顏色。
09
在走過了兩條街後,我在好德買到了我要的電池。
走出門的時候電子傳感器發出叮咚的壹聲響,然後木然的電子聲說:“歡迎下次光臨。” 。
走回來的路上,看見那個擺水果攤的女主人剛剛要拉下卷簾門,她看見我的時候對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就轉過身去,關上了門。她擡起手拉滅了頭頂的黃色燈泡,於是壹小段路突然黑了下來。
只有那個火爐前的中年男人,依然瞇著眼睛,聽著廣播裏的歌曲。他身後是空無壹人的塑料桌子和座位。只有爐火發出的劈啪聲,呼應著鍋裏沸騰的開水。
我並沒有路過他們的人生。
僅僅是看見了在黑夜的邊界,他們半溫暖,半寒冷的生存。
《夜的最終回》
01 藥丸
感冒的時候就覺得整個上海的重量都壓到我身上來了。頭痛得像要轟隆壹聲爆炸開來。我每天就頂著這樣壹個像是定時炸彈壹樣的腦袋去上班。我經常覺得身體裏像是有壹個倒計時器,滴答滴答地響著,然後發條越擰越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突然炸開來了。
感冒的時候也會覺得上海所有的自來水管都插進了我的身體,然後被人嘩啦擰開了水龍頭,鼻涕啊眼淚啊止也止不住。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壹個移動的漏水的管道系統,在寫字樓裏來來去去,看見我的人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而這些,都是可以控制的。在我吞下了廣告裏壹直反復說著效果顯著的雙色藥丸之後,好像整個世界壹下子就被還原了。惟獨只是吃藥之後會很想睡覺,於是走路也像走在棉花上壹樣。
可是,什麽時候才會發明出可以控制情緒的藥丸呢?我窩在沙發上,捧著冒著蒸汽的水杯發呆。如果有壹天,我能夠在沒有妳的壹場無聊聚會裏,吞下壹顆“不想妳”的藥丸;如果有壹天,我能夠在傷心難過的時候,吞下壹顆“不要哭”的藥丸;如果有壹天,我能夠在妳離開我之後,吞下壹顆“忘記妳”的藥丸;如果有壹天,我像所有蹩腳連續劇裏演的那樣,被車撞了頭,我壹定會在我神智清晰
的時候,吞下壹枚“記住妳”的藥丸,這樣我醒來,就不會對著床邊淚流滿面的妳,說出電視裏老套的“妳是誰”的對白。
這樣的藥丸有沒有呢?我好想打個電話給多啦A夢。
02 憂傷和悲傷
不知道是不是在翻譯的時候,都會把悲傷和憂傷這兩個詞,統壹地翻譯成sadness。
中文裏永遠有這樣讓人嘆氣的字眼。就像曾經的幸福和快樂。壹定都是happy嗎?
快樂的人就壹定是幸福的人嗎?
那憂傷的人和悲傷的人,哪壹個比較可憐呢?
十二歲,妳從河裏撈起來的半透明的小魚,妳把它們放進壹個大碗裏,結果第二天它們都死掉了。媽媽把魚倒進馬桶的時候,妳哭了。妳是憂傷,還是悲傷呢?
十四歲,妳開始註意到有壹個頭發黑黑的男孩子,他的聲音在青春期裏變得有壹點好笑的沙啞。但是他跑步和投籃的時候,妳依然會覺得他好帥。那天妳看到他和壹個女生壹起回家,他買了壹支冰棍給她吃。妳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面走了兩條街,後來妳發現自己迷路了。那個時候,妳是憂傷的嗎?
十七歲,妳在壹個孤單的下午走出校門,夕陽剛好在妳面前緩慢地沈落下去,光芒在妳身後拉出壹條更加孤單的影子來。妳低下頭。那壹瞬間,空曠的校園,是讓妳覺得憂傷,還是悲傷呢?
十九歲,告別了年少的日子。好像再往前跨出壹個時間單位,妳就不能再稱呼自己叫做少年。妳對著微微閃動著亮光的蠟燭,許下了什麽心願呢?如果那個心願妳已經從十六歲壹直許到了十九歲都還沒有實現,那麽,在二十歲之前,還來得及嗎?妳聽著時間的倒數,慢慢地紅了眼眶。是悲傷的吧?
二十四歲,第壹次過印象中記得的本命年。上壹個本命年完全忘記了是什麽樣子。現在的妳會在媽媽給妳紅內褲的時候哇哇大叫說我不要穿。卻也會在沒有人的時候,思考著到底是否應該去買壹條呢。桌子上放著同學的結婚請帖,紅色的卡紙金色的字,而妳現在還是自己壹個人逛街壹個人喝茶壹個人看著電視。妳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03 夜自習
這樣的夜晚會從初三開始。
第壹天,妳們都很興奮,甚至在書包裏悄悄放了零食和飲料。感覺在天黑下來的時候還在念書是壹件很酷的事情。
當頭頂上的白熾燈閃了閃之後就全部亮起,當妳們看向窗外發現壹片漆黑,只剩下校園裏的壹圈路燈亮出了光點。
妳們覺得這樣的感覺真是不錯。
但是後來慢慢地,就消耗了時間和熱情。
剩下疲倦的咖啡香味以及粉筆在黑板上摩擦出的噪音。試卷的油墨味道在空氣裏緩慢而沈甸甸地浮動著。妳打開窗,過了壹會兒又關了起來。外面的風還是太冷。
妳放下手中的筆活動手腕。面前的歷史試卷已經寫滿了整整壹頁。手中的水筆是昨天剛從校門口的小店裏買的,而現在已經用掉了三分之壹的墨水。小店昨天剛剛有了周傑倫的《依然範特西》。妳站在海報前發了壹會兒呆,然後就嘻嘻哈哈地走開了。
妳擡起頭看向窗外深不見底的夜色。香樟壹棵連著壹棵,把茂盛的樹葉填滿天空所有的罅隙。夜晚放肆地吞噬了光線和那
些永遠不會消失的綠色。只剩下樹梢間吹過的風聲,遠遠地,銳利地,在校園的最深處響起來。沙沙沙。其實和教室裏安靜的書寫的聲音,並沒有任何的區別。妳擡起手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發現手上是濕漉漉的水。妳抽了下鼻子,把歷史試卷翻
向新的壹面。而路燈下那個高壹體育部的男生,今天晚上沒有來打球。
下課鈴響起的時候校園裏出現了回聲。樹木被風吹動,樹影在黑暗裏壹浪壹浪地朝寢室的方向翻滾。妳獨自收拾好還沒做完的習題和壹本壹本厚厚的參考書。妳背好書包走出教學樓。從教室回寢室的路安靜得嚇人。路燈在很高的地方投下昏黃的光。前面走著兩個女生,小聲說著話。後面走著三個男生,腳下帶著球。後來他們都走了回去,妳慢慢地在這條兩邊長滿了高大香樟的路上停下來。妳擡起
頭,路燈在那壹瞬間閃了閃。妳突然想起來,這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三年。從初三開始,壹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壹千個夜晚。而剩下的幾十個夜晚,也將這樣
過去。妳抱緊手裏的書,聽到空曠的校園裏響起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它們曾經出現過,也必定會在某壹天消失。
被壹千零九十五個夜晚吞噬的聲響,在夜的最終回,沙沙地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