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人都能說走就走
作者：弗朗西絲梅斯，美國詩人、作家、舊金山州立大學教授。1990年，她來到意大利古鎮托斯卡納，
1996年，《托斯卡納艷陽下》出版，本文選自此書，閑適本真，不經意間，引領了壹場跨越世紀的“慢活”風尚。1999年，《美麗的托斯卡納》延續“慢活”意味，透明而單純的日子，壹過十年。
“如今，我們對它的周圍有了更深的了解，也越發深刻地意識到了，意大利人的血液裏流淌著某種令我們這些外人忌妒的特質：他們深諳生活的藝術，真正懂得如何生活得無憂無慮，或許是遺傳自伊特魯裏亞人吧?”
01
我們帶著對伊特魯裏亞古跡的體味和滿腹美食的回味，收拾行囊，起身前往塔拉莫內，壹個有著高聳城墻的海邊小鎮。
這裏，水純凈而清洌。我們找了壹家相當現代化的旅店落腳。
旅店四周沒有海灘，只有若幹突兀的礁石，客人可以坐在混凝土陽臺上的椅子裏曬日光浴。
我們選擇塔拉莫內的壹個理由是，它離馬萊瑪海灘保護區很近，是托斯卡納唯壹壹片未被經濟開發浪潮破壞的海灘。
意大利的海灘大都擺滿遮陽傘和長椅，只留下臨海細細壹條沙灘供人散步。海灘上甚至有浴室、更衣室和小吃店，似乎意大利人之所以覺得待在海灘上很?芤猓?且蛭?飫鎘瀉芏噯絲梢粵奶臁?/p>
他們也常常攜家帶口或呼朋喚友壹起來海邊。
我這個來自加州的老美，不喜歡擠在人堆裏的感覺。從小在佐治亞海邊長大，也喜歡帶著沙味兒的涼涼海風，但舊大陸的海灘我壹時難以適應。
埃迪和我女兒都很喜歡那些大陽傘，硬扯著我去了托斯卡納的維拉瑞吉、比薩海灘和皮亞特桑塔，堅持說那些地方與眾不同，壹定得看看。
02
我喜歡聽著濤聲，躺在海灘上，或在周遭無人的地方散步，可托斯卡納的海灘擁擠得像繁華大街。
不過，我手上的旅遊指南說，馬萊瑪的海灘保護區大不相同，那裏甚至可能看到野馬、狐貍、野豬和小鹿。我很喜歡瑪基亞樹散發的味道。
瑪基亞是壹種生長在海邊的野生灌木，據水手們說，大陸還遙不可及的時候，瑪基亞樹的清香就先來報道。
保護區的沙灘空空曠曠，只有野生迷叠香和海洋薰衣草稀疏地點綴其間。我們壹整個早上都待在海灘上，時坐時走。
古老的大海似乎在講述古老的伊特魯裏亞歷史。我們隨身帶著熏肉火腿腸三明治、壹大塊帕爾瑪幹酪和冰紅茶。
除了沙灘那兒有三五個人，我幾乎體會了與自然合而為壹的感覺。
水是什麽顏色？是鈷那種深藍色嗎？不對，應該是天青色，像許多油畫中聖母身上衣裳的顏色，只是天青色的四周綴上了銀光閃閃的浪花。
這些天來，我們壹直開著車四處遊玩，現在能夠散散步，真是莫大的享受啊！我想在海邊看書，可是陽光太刺眼了，或許我也需要壹把大陽傘。
03
早上，我們來到了被譽為“伊特魯裏亞海岸"的裏瓦。壹到這裏，我們就不想走了。
雖然這片海灘也有沙灘椅出租，但因距離海灘保護區很近，遊人並不多，所以我們在壹間農家旅館睡了午覺後，去海邊散步很久很久。
這裏離卡爾維諾、夏日避暑勝地聖維森佐不遠。鎮上的商店裏有膠皮沙灘球、橡皮船和沙桶出售。
到了傍晚，人們都來到街上，買明信片，吃冰淇淋。海濱小鎮畢竟是海濱小鎮，處處聞得到海洋的氣息。
我們找到壹家露天餐廳，點了壹道燉魚湯後，侍者推來壹輛餐車，上面裝著好幾種不同的魚片。
他把魚片壹壹放進大白碗內，再倒入熱騰騰的肉湯；隨後，又在烤面包上塗抹用奶油烤過的大蒜。
我們把面包放在魚湯上，讓它吸收濃郁的魚香。碗中，兩只小龍蝦兇巴巴地瞪著我們。
侍者不時過來加湯，這樣面包就不會沈入湯底。
送沙拉的時候，餐車上至少有二十種橄欖油，有的裝在透明瓶子裏，有的裝在彩色陶罐中。
我們請侍者幫忙挑選壹種，於是，他拿起壹瓶淡綠色橄欖油，從半空中澆在紅紅綠綠的菊苣上。
04
前往馬裏蒂瑪的途中，我們繞道去波普羅尼亞轉了轉。因為這兩個地方離得很近，留著這麽古老的小鎮不去，豈不可惜！
每壹次的走馬觀花，都激起我多待幾日的願望。我們在壹家咖啡屋歇腳的時候，看見兩名漁夫提著整桶昨晚剛打的鮮魚，走入店中。
壹個老婦走出廚房，在黑板上寫當日菜單。可惜現在不是午餐時間。稍作停留後，我們開
車來到鎮裏，把車子停在壹座巨大的城堡前。
好哇，又是壹座收藏伊特魯裏亞文物的博物館，我得進去好好瞧壹瞧。埃迪如今對千年前的任何東西都已意興闌珊，獨自去買馬基亞蜜了。
在我們倆約好見面的那家商店中，有壹件伊特魯裏亞文物在出售，壹只陶制的腳。因為搞不清真假，我們決定先上街散步，待會兒再做打算。
可打道回府時，店門已關，我們只得悻悻離開。
路上途經壹個路標，指向壹處伊特魯裏亞遺址，埃迪見了，非但沒有停車，反而踩足油門飛馳而去，好像剛從古墓中逃生出來似的。
我老是念不清這個古鎮的名字。現在才反應過來，馬裏蒂瑪的重音應該在第二個音節，而不是第三個。
在意大利待了這麽久，還老犯這種基本的語音錯誤，我能學會意大利語嗎？
05
馬裏蒂瑪過去離海很近，後來海水漸漸退去，它被壹大片淤泥包圍，最終成了壹個內陸城鎮。
而現在，它卻建在壹片高高的草原之上，讓人恍如置身壹個備受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家眷顧的巴西偏遠小城。確切地說，馬裏蒂瑪是兩個城鎮：壹個新城、壹個舊城。
但兩個城市同樣嚴峻肅穆，到處是建築物的深色投影和忽然出現的猛烈陽光。
我們有點累了，便找了家旅店休息，這是沿途中唯壹壹家配了電視的旅店。
我們入住的時候電視裏正在播放壹部二戰時的影片，片子有點褪色了，演員們都說著發音古裏古怪的意大利語。
影片裏，壹個村莊被德國人占領了，壹個藏身市郊的美國士兵，想幫助村民逃離德軍魔掌。
村民們把所有用品都放在幾只驢背上，開始了逃生之旅，至於逃往何處，我就不知道了。
我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夢見有人在撬巴瑪蘇羅的窗戶，壹驚而醒。電影還在播放，另壹個士兵藏在谷倉的幹草堆裏，周圍有什麽東西正在燃燒。
06
但我已無心看片，心裏掛念著巴瑪蘇羅：她還好嗎？過了壹會兒，我才真正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是在馬裏蒂瑪，而不是美國。
我們只用了兩個小時，就把馬裏蒂瑪的每條街走了壹遍。這裏老是勾起我對美國西部的記憶。
譬如那些距離高速公路五十英裏的偏遠小鎮，譬如那些喜歡透過窗戶眺望廣闊蒼穹的小店主。
當然，美國西部沒有這樣的廣場和宏偉的大教堂。這兩個地方只是神似：那份油然而生的孤獨感，以及當地人看外地人的眼神。
在回家途中，我們在聖迦加諾稍事逗留。這裏有壹處絕美的廢墟，壹座優雅的法國哥特式教堂。
教堂地板和屋頂早在幾世紀之前就蹤影全無，唯留下面朝白雲碧草敞開的窗戶架。在這裏舉行壹場浪漫的婚禮，倒是壹個不錯的選擇。
原先的那些玫瑰花窗，如今得靠妳豐富的想象力去填充鮮紅或碧藍的色彩；往日修士們點蠟燭的祭壇，此刻已成鳥兒的小巢。
有壹條石樓梯，但已看不出要通往何處。另壹個石祭壇還殘存，但它跟基督教教堂常見的祭壇不同，更像祭祀活人用的。
08
當年，壹位修道院院長為了資助戰爭，把屋頂的薄鉛片拆下來賣錢，好端端的壹座教堂從此變成廢墟壹堆，成了十幾只野貓的棲身之所。
那只白貓媽媽生了不少小貓，但每只小貓的毛色各不相同：黑的、褐色的、虎皮樣的、軟毛的，想必小貓們的爸爸不同吧。
終於回家了！我們把成箱的葡萄酒拖進家門，打開所有的窗戶，匆忙跑去給無精打采的植物澆水。
忙完了這壹茬兒，我們再把葡萄酒裝入板條箱，放進樓梯間裏。這些葡萄酒早已飽熟，只等著喜慶的節日到來，好好表現壹番。
埃迪關上樓梯間的櫥門，把馥郁的酒香留給了塵土和蠍子。我們不過離開壹周而已，沒想到竟會如此想念它。
如今，我們對它的周圍有了更深的了解，也越發深刻地意識到了，意大利人的血液裏流淌著某種令我們這些外人忌妒的特質：他們深諳生活的藝術，真正懂得如何生活得無憂無慮，或許是遺傳自伊特魯裏亞人吧。
看來，每壹座古墓的壁畫都蘊含壹定的意義，只是我們暫時解讀不了罷了。
我闔上雙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只蜷伏的豹子、精巧的死者像、數不勝數的宴飲圖。
09
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也不時閃過我的腦海：冥王之妻珀耳塞福涅、青年獵人阿克特翁和他的獵犬、帕加索斯飛馬。
但直覺告訴我，無論是古墓中的形象，還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都應該有壹個更古老的源頭，而這個更古老的源頭之上還有源頭。
最初的原型會在歷史中反復出現，我們也能或多或少感受到什麽，因為它們會同我們身體內最古老的神經元和神經腱交談。
我曾在紐約薩莫斯區的壹棟十八世紀的房屋裏居住過，它的旁邊有壹個種滿香草的大花園。
現在我還經常夢見那裏。我常在花園裏挖到棕色或琥珀色的瓶子。有壹次，我在花園邊松土打算種神聖亞麻，中世紀的教堂地板上常鋪這種亞麻枝條吸收人的汗味和體味。
沒想到挖到了壹匹生了銹的小鐵馬，小鐵馬意態舒展、蓄勢待發。
我把它擺在書桌上，當作自己的圖騰。今年夏初，我在巴瑪蘇羅挖石頭的時候，無意中掘出了壹個小玩意。我撿起壹看，又是壹匹奔馬。
是伊特魯裏亞人的工藝品，還是壹百年前的小玩具？
10
幾年前，讀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時，書中提到，壹些流浪者挖到壹件富有征兆的信物，於是決定在那片土地上建立迦太基城。
壹匹英勇神馬的頭顱，象征著
我們的種族將在戰爭中無往不勝，
並將擁有多彩多姿的生活。
我對書中提到的戰爭並不感興趣，倒是“多彩多姿的生活"這幾個字對我觸動挺深。
英雄奧蘭多的駿馬踏出壹眼溫泉，而那兩匹從塔奎尼亞的瓦礫和塵土中挖掘出來的飛馬，也時常躍然眼前。
我把印有飛馬照片的明信片擺在書桌上，與我挖到的兩匹馬做伴。
是呀，多姿多彩的生活，就像伊特魯裏亞人的生活那樣，在某個時空中，我們也曾擁有過。
而此刻，即使不能飛翔，我們也要飛奔向“多彩多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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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寄語-
其實，旅遊也好，旅行也罷，不過是壹種生活方式而已，感觸他鄉的自然和人文風景，漲漲見識才是根本。
當妳還沒有任性到說走就走的時候，不妨先閱讀那些旅行者留下的文字和照片，了解遠方究竟什麽樣。
在這裏，有幾位在行走又在讀書的旅行者，如獵人壹般，從書頁森林，把經典遊記找出來，呈現給妳。
看紙上風景，也是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