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母親張羅了壹桌豐盛早餐,看著我大吃海喝的把早餐吃完,壹個勁的問:夠了嗎,飽了嗎,雙眼裏流露的慈祥寵溺著我有點任性。每每這時候我都不是壹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而是那繈褓中嗷嗷待乳的嬰兒。
野菜糙米粥,是我每次回家母親都會為我準備的,這時候薺菜又嫩又脆,在城裏可吃不到。想起當年,父親去世,兄弟姐妹還小,每當這青黃不接時,山裏野菜和上母親耒出來的糙米雜糧,是當年兄弟姐妹們能飽餐主食。
我正在張羅著幫母親收拾碗筷時,院外劈裏啪啦響起鞭炮聲。幾個小孩從院裏探出頭張望了壹下,然後飛般地奔向院外。母親笑盈盈看著我說:“青山叔的娃拜槽門咯。”
“拜槽門,為什麽?”我詫異的看著母親。
母親推推我胳膊:“去,去看看。”
我不自覺地跟著母親腳步來到院前槽門。
槽門,家族大院的大門,沒有北方牌坊或牌樓的那麽氣派,屹立院前,遠遠能見。這是老爺爺當年富甲壹方最好證據,兩邊粗壯石柱四米多高的樣子,飛檐上面雕刻個祥雲,猛獸。兒時記憶裏槽門經歷壹百來年風風雨雨,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可此時我眼前槽門翻修壹新,飛檐刷上紅漆,祥雲和猛獸著上色後也生動了不少。
只見青山叔站在壹案幾盤整理案幾上的供品,他兒子松青怯生生的站在案幾前,像雜戲團猴兒壹樣被村裏人看著,他十八九歲,清瘦高個,皮膚白皙。在青山叔的操作下,幾跪幾拜生硬地完成了拜槽門的流程。我想此時他腦袋裏肯定壹片空白,絕對沒有跪拜乞神的虔誠。
當我湊上去看熱鬧時,青山叔壹見我,似乎發現新的大神,忙把我拉到槽門案幾前,會意我也拜壹拜槽門。完全不明白什麽情況下,也不好違背老人意願,恭恭敬敬做了三個揖。然後轉身退到身後人群。
青山叔又劈裏啪啦的放了壹大掛鞭炮,青山叔家拜槽門事情就算結束了。
回到院裏,不待母親坐下,我就發話了:“娘,青山叔家的娃為什麽拜槽門呀?”
母親眼裏閃過壹絲自豪光彩地看來壹眼我說:“還不是妳帶的頭呀。”
我,是的,是我。剛好20年前,我在槽門前當著院裏所有鄰居驚天地泣鬼神的壹拜。怎麽我會忘掉這事情呢?
二
透過春日陽光,遠望重巒疊嶂,山水依舊,很快就把我的思緒拉回到20年前。
記得那天,我中考完放暑假了,我和讀高二的小姐從學校回到家裏,母親照樣是那樣的忙碌。吃了點野菜雜糧粥後就著五瓦的小黃燈苦讀。母親悉悉索索的坐到我們對面,對小姐姐說:“姣娃呀,這學期讀完就跟妳姐去打工吧,媽媽實在是壹下送不起妳們兩個了。”說完,母親的眼淚噗噗的往下掉。
“媽,其實我早就想跟著姐去打工了,我壹個女孩子讀了這麽多書已經足夠了。”姐用手死命地扣住手裏的書,低著頭說著,嘴唇抖動了幾下,想說又沒有說出口,只是淚珠子啪啪地從她那剛十七歲稚嫩臉盤落下。
“媽,讓姐姐讀完高中呀,姐姐成績那麽好,老師都說姐姐能考上壹個好大學。”我用乞求的眼光看著母親。希望母親不要就這樣做出來決定。可是看著母親近乎絕望地搖著頭,我不敢再做過多的堅持。
註定那壹夜是不眠的,十四歲,我知道了什麽叫做無奈,什麽叫做絕望。半夜裏還聽到姐姐在被窩裏的抽泣,就如那夏日裏突然來的狂風暴雨肆虐田地裏所有的莊稼,把所有豐收希望都破滅。
不久後的壹天清晨,天未亮,我還在睡夢裏,母親把姐姐送上了南下的車。等我醒來被告知姐姐已走。獨自站在槽門口眺望村口,希望姐姐能忤逆母親壹回折返回來。可村口除了早蟬鳴叫聲,什麽也沒發生,不覺眼淚奪眶而出。同時心裏也做了壹個大膽決定。
回到家裏,見到母親正在忙碌,把我收到的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當著母親面,唰的撕成兩半,然後斬釘截鐵的說:“我不去上這學了,我也要出去打工。”
母親對我突然舉動壹時沒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時,抄起手邊掃把追將過來。劈裏啪啦朝我屁股落下。
我站在原地,牛盯著雙眼,壹動不動,就讓那掃把壹下下都硬生生落在自己身上。覺得每壹下都是在為自己,為姐姐彌贖著什麽,好似壹種功勛,壹種獎賞。
這頓瘋狂暴揍在三爺爺對母親搶奪和責怪下結束:“妳今天怎麽了?瘋了?從來沒見妳這麽打過孩子。”
母親吼道:“是他瘋了,我今天就得打他的瘋勁!”母親又要沖上來時,被院子裏圍上來的叔嬸們拉住了。我自認已經得逞邁開步子沖出院子,沖出槽門,壹溜煙的出了村口,院裏人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沒了我影子。
出了村的我無所適從,見河邊鄰村壹大爺正在打魚。我就纏著在船上玩並幫他整理漁網和幫忙收魚,和大爺吃了頓鮮魚飯,然後離開瞎轉悠。
眼看夕陽西下,我早就計劃好了今晚落腳地方,村口祠堂邊幾個草垛上。躺在那裏,看著星空,觸摸著習習而來涼風,先讓蛙聲,蛐蛐聲來壹曲合奏,當它們歌聲闌珊後,貓頭鷹會時不時慘叫幾聲,弄得整個山谷淒慘壹片。想著姐姐此時在幹什麽呢,是不是還在耿耿於懷她的學業呢。滿眼星光逐漸在我眼裏模糊,遙遠。睡夢裏,我又跟著姐姐,跨過槽門,出了村口,直奔學校方向而去……
老爸,是妳嗎?妳怎麽生氣,爸,別打我。
我壹聲大叫,突然驚醒!睡夢裏父親拿著竹條追著我打……
山鄉的夏夜寂靜無聲,半月當空,我全身大汗淋漓。父親,在哪呀,不是在五年前就……。突然悲從中來,好想嚎啕大哭,可我死勁捂住嘴盡情抽泣,心撕裂般疼。對壹男孩,這種失去意味著:思念,堅強,無奈,擔當。可我不管多努力,面對貧窮,面對困境,自己還是覺得那樣無力。面對母親無助的眼神,自己壹次又壹次給她添增更多痛苦外,好像自己什麽也沒有做到。
等心情平復後,跳下草垛,村口籬笆上抽下幾根生硬的竹條。來到槽門前,撲通壹聲我跪下了。大約是淩晨兩三點,山裏露水濃厚,不覺得我眉發之間漫上露珠,身上單衣也被重露濕潤。
最早發現我跪在門口是三爺爺,壹見是我,就嚷道:“妳這倔娃呀,妳母親出去找妳了,壹夜都沒回。”
這時院子裏都起床了,圍著跪在槽門前,面前放著幾根竹條的我,七嘴八舌的議論著——什麽孩子命苦,壹家子多不容等等。
三
朝陽還沒照到槽門前,突然有人叫到:“回來了。回來了。”
只見母親手裏提著壹只膠鞋,赤著腳,精疲力竭地往槽門走來,壹見跪在槽門前的我,直沖而來,腳下壹滑,直接摔趴下,母親壹骨碌爬起來,跪下來抱著我,哭咽:“妳這孩子,妳這壹晚去哪了呀?”
“媽,我錯了,對不住——”我把頭埋在母親懷裏嗚嗚大哭。
院裏鄰居們都眼角濕潤,幾位嬸嬸用手抹著眼淚,三爺爺說道:“沒事了,沒事了,都沒事了。”招手示意大家不要圍觀了。
“三爺爺。”我喊了壹聲三爺爺。
大家又把目光有集中在我們母子身上。
“三爺爺,各位大伯大媽,叔叔嬸嬸,昨天的事情我錯了,今天我在槽門前起誓,我以後會努力學習,壹定考上大學,來報答母親和各位的恩情。”說完,就朝槽門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後來,聽母親說,我出走後不久見我未歸,母親就去找我了,在河邊大爺那裏知道我跟他打魚並吃了中午飯,就沿河壹路找我。可我卻是悄無信息折回了村子祠堂。母親沿河邊叫喚邊找我,摔了不知道多少跤,連鞋都摔丟了壹只,天亮了想回來叫村裏人幫她找,卻看見我跪在了槽門前,她壹直的擔心突然放松了,害得她在全院子人面前摔了個大馬趴。
四
自從我考上大學出去工作後,春天裏回來,還是第壹次,前幾年清明都計劃要回去,母親不同意,說什麽家裏哥哥姐姐們打理好的,妳離家這麽遠就不要回來了,其實我知道,母親是心疼錢。來來回回要花掉好幾千,母親心疼。於是我就借著這個由頭往母親賬戶裏多打了不少錢。母親也高興,會張羅著多買些紙錢,嘮叨著說是我買的孝敬老人家的,要老人家保佑我要在外平平安安,富貴發財等等。
家鄉春天就要結束,我此時也是壹個即將步入中年的人,此時母親的腰已經越來越彎,當年壹個多麽驕傲硬朗的女人,在歲月和逆境面前,顯得那麽無力。
“媽,我明天也去拜槽門。”我突然對正在摘菜的母親說。
母親看看我,然後向院外槽門望了望:”是該拜壹拜。”然後就著手準備第二天拜槽門的香火蠟燭和供品。
這時,母親才跟我說起,自從那次我在槽門的壹次長跪三拜,我後來學習成績出奇的好,並順利考上了壹個重點大學。後來壹外地來風水先生說,我們老家這院子處在毛筆山下,槽門就像壹只筆架。這院子裏將來要出文人呀。自我拜槽門考上大學後,院子隔三差五會考上大學生,且都拜過槽門。因此院子裏,或村子裏誰家小孩要考高中或大學了,都來拜拜。
其實我再拜槽門,並不是再乞求學業高升,而是想讓20年前那份無奈得到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