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以藍天為背景,以山風為牽引的山林之上,我似乎明白,嚼在嘴裏的酸棗糕的酸甜勁為什會那麽原香悠長,回味無窮了。
1.
丘陵地區的山不險峻,但近千米的海拔和扯糾攀沿而行也讓我的體力透支嚴重。我時不時喝礦泉水,擦著汗喘著氣但不好意思言累,因為比我年長的鄧嫂夫婦看起來很輕松。
“看,那掛著果的就是酸棗樹!”鄧嫂回頭指給我看。
我仰頭望去,幾株高大筆直的樹林立在近峰頂的坡上,枝繁葉茂,風姿綽約。原來“秋後青衣綴紅豆,離離身影也婆娑”是句寫實的詩,碧葉間隱隱的果實讓手握夏天余溫的人們直面了秋天的喜悅。
我們繼續上攀。不知名的鳥群在山嶺間歌聲婉轉動聽,於壹個又壹個山頭群起群落,紅色的蜻蜓隨意飛翔在面前,像綠色山林裏流動的花朵。很久沒有和大自然如此親密地接觸了,盡管有左旋右繞的蛛絲網住面頰,但撲面襲來的除了草木的清新就是未散盡的朝霧的輕籠。初秋的涼爽在山的高處更明顯,停止趕路,汗水立馬消失了,按捺不住的歡喜化作使勁喊出的壹聲“我來了”,山谷竟然發出同樣的聲音回答我。眺望遠處,天邊的山巒連綿不絕,像是蔚藍天幕上刻出了壹幅壯觀的石版畫。淥江經流到此,則變成了壹條纖細的緞帶,穿過稻浪金黃的曠野,壹派秋水長天,悠悠向西。
“風景真好,天然氧吧。”我說。
“鄉下都這樣,只是鄉下人看厭了,都外出打工看花花世界去了。”鄧嫂說。我懂,那些散落山腳下的寂寞的小樓,白墻紅瓦,住的大多是老人小孩。家鄉好,但氧吧和酸棗都絕非生活的必需品。
“藤梨子摘完了,鳥柿子也落光了,板栗還過半個月才熟,現在這山上的果子就剩這沒人要的酸棗子(南酸棗在我們這的稱謂)了!”鄧大哥說,他的黃草帽早就跌到背上,松弛的帽帶挎在脖子上完全沒有勒緊的感覺,估計他常這樣戴帽,只是做樣子的防曬,黝黑的皮膚是最好的證明。
“為什麽這麽好吃的酸棗子沒人要?”我不解,雖說喝過壹瓶水了,上山時吃的酸棗糕余在唇齒間的味道未散呢。
他搖搖頭,指指頭頂的果實,嘿嘿壹笑,扔下肩上的舊竹簍,只拿著早準備好的頂端捆綁著小彎刀的竹棍猴壹樣梭上了筆直的酸棗樹。不喜過多言辭,埋頭頗實做事,是鄉村父輩的特征,他們凡事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步驟的。鄧嫂體態豐腴結實,但壹點不影響她走路幹活的麻利。她攔著還要去撿地上的酸棗的我:“來,城裏人沒爬過這陡坡吧,先壹邊歇會,酸棗會砸腦殼。妳試試果子,可是和做成的酸棗糕壹個味?”
說實話,吃了多年的酸棗糕,看見果子卻還是頭壹次見。小時候我老家壹帶的山上沒有,我吃的酸棗糕都外婆家和其他親戚家拿來的,我知道它是壹種野果子做的,但野果子怎麽做成的越吃越想吃的黑色的柔韌糕片,我從沒想過。我只知道,和同學們玩踢格子時,有人用的玩具是壹種是果核做的,聽說是酸棗子骨子(核)。橢圓形淡黃色的二十幾顆用細細的麻線串壹塊,每顆大小壹致,頂端有壹圈小孔,五個,藝術品般質感又服貼,好踢好看,比我的算珠子串高級多了,羨慕得緊,總覺得踢不贏別人就是少了壹串酸棗子骨子的道具。
我揀了壹枚放在掌心細端詳,橢圓金黃,外形比北方的棗稍小,和枇杷有些相似,光滑潤澤。完全遵守生物界瓜熟蒂落的自然規律,四月開花,五月掛果,九月,從十幾米高的枝頭墜入開始泛黃的蕨類灌木叢。或成了鼠鳥輩尋覓午餐時的驚喜,或在深秋的風霜凝露中腐爛皮肉長存錚錚傲骨。只是今日,它們將被撿起,入簍,下山,它們秉持的獨特味道,將以另壹種方式另壹重面貌演繹和傳播。
雖是黃了的果,但果體依然很硬,別想輕易撕開緊實的皮。鄧嫂讓我從柄梗脫落的地方入手,厚實的皮剝開了,白色的果肉清亮粘綢,果纖維應該是極具果膠,因為壹層薄薄的果肉仍附著在果皮上,和芒果類似。我放入唇邊,秒聞壹股獨特的令人頓生津液的酸而鮮的氣味,輕咬壹口:“哇,好酸!”我的味蕾被刺激,這倒牙的酸絕對就是鄧大哥說的“沒人要的野果子”的原因了。
“不酸還叫酸棗?”鄧嫂見我鎖眉瞇眼的樣子咯咯發笑。
我算是能吃酸也喜歡吃酸的人,但就沒吃過比這小果子更酸的水果了。“妳慢慢地嚼,慢慢地咽,甜在後頭。不過這終究不是我們能接受的吃法。”鄧嫂說。
我再咬壹小口,純滑的果肉奇其鮮而利,壹針見血準確無誤地開啟妳的味覺,酸汁泌後,壹絲絲微弱的甜夾在酸溜中徐徐而來,盈滿口舌,直抵心扉。酸棗個小核大,皮厚還粘肉,核與肉也剝離不透,所以,當水果吃吃到的果肉是極少的。
這時,鄧大哥已爬上果樹的分叉枝幹,他並不急於用竹竿去打掛滿枝頭的果,而是先用力壹搖壹跺,酸棗兒便咚咚地落下來。“這就下來了哦!”我欣然地仰望。
“這是最熟的了,夜裏的風都吹的下。有少量的果還是得打下來,打七八棵樹就下山。”鄧嫂說。
竹竿撲打枝葉的聲音在安靜的坡谷沙沙作響,像雨來像風過,山野寂寂,酸棗有聲有色地落了壹地。
2.
酸棗樹並不都長在壹塊,環視四周,二百米內也就七八棵。如果光憑樹幹樹葉,是難認出來的。高大的長條葉子的喬木在南方的山上比比皆是,幸好它是有果的。但我發現不遠處有壹株壹模壹樣的樹,卻枝青葉綠,無壹枚果子。
鄧大哥說,那是雄樹。這樹還分雌雄?可不是,雄樹只傳授花粉,從不結果,壹棵雄樹大約負責給四五棵雌樹授粉,所以每五六棵樹裏必有壹顆不結果的。這些酸棗樹誰種的呀?不知道,總有壹二百年了吧,我爺爺說他爺爺在時就有的。它比其他樹倔犟,生長七八年才會開花結果。七八年?世界上五年才結果的植物已經屈數可指了,這酸棗樹真是果樹中的奇葩!
輾轉了七八顆樹,我們的竹背簍,布袋才漸漸變得沈甸甸。“它們要是產量高就好了!”我想起近年城郊許多種植園墜彎枝丫藤蔓的葡萄,香瓜,柚子,桔子等瓜果,於是對這些三四層樓高的樹木有種壹廂情願的期待。
鄧嫂說:“這野生果子多少完全是天老爺所賜,沒必要去改變,壹撈百動,多少養殖的雜交的東西量大卻味道變了。下山了,又背著果子,妳當心啊!”
我默認她的話,認真看腳下的路。近午的太陽又回歸了夏日的熱量,看不見的毛蟲灰粘在裸露的脖頸,有些熱癢。我回頭,沒了果子的酸棗樹在蒼茫翠色裏越來越模糊,失去了原有的辯識度。郁郁蔥蔥的山林,隱藏著許多大自然自己的秘密與秩序,季節的轉換是細微而緩慢的,植物的生長速度要以毫米去計算,果量的變化應該就是以個數的波動為依據。這壹切,天知地知就好。
回到鄧嫂的家,我的腳已經不是自己的腳了。接下來的活我也幫不上忙,歇著看吧。鄧嫂將昨天撿摘的也拿來壹塊沖洗,這個量做壹輪酸棗糕才合適。看新鮮的果子從竹簍布袋倒入各種顏色的塑料盆,鋁盆,看它們在清水的沖洗下晶瑩燦爛,偶夾著幾顆晚熟的青果如翡翠跳躍在蜜蠟叢中。
洗上三四遍才算洗凈了。“水開了!”鄧大哥從廚房裏走出來,兩人將果子壹盆盆擡進去。
很大的壹個鐵鍋,以前鄉下養豬煮潲才用。竈臺是老式的柴火竈,風幹的雜木在竈肚裏熊熊燃燒,果子在沸騰的水中翻滾。壹陣陣酸風飄散開來,令人口舌生津。
煮到肉核分離嗎?我問。不行,那不壹鍋湯糊了,皮綻肉開就好!
鄧嫂的輕描淡寫我聽著有些心驚,時光流逝著光影的碎片,在我腦海裏拼壹段歲月的驚艷。今年四月,電視新聞報道長沙寧鄉壹居民家的壹棵“神樹”,樹齡四百年了,四人抱粗,雷劈過N次也英姿勃發,安然佇立,每年春天,壹抹紫在古老的樹冠彌漫開人間四月天的無限輕靈,青澀的小果扶風向陽……它的名字就叫南酸棗。四百年,四百次春風拂檻露華濃,四百次花開果落霜風重,四百次酸甜放送無人驚,除了“古老”我找不出其他詞匯去描繪它的生命長卷。有的古老是以死亡的名義被追問滄桑,酸棗樹不是。它旺盛的生命力,不需要任何東西就可以維持,我們唯壹要做的,就是在白露節氣後在它的綠蔭掩映下拾起它金黃的果,將其烹煮得皮開肉綻。
鄧嫂不時攪拌壹下鍋裏,看看酸棗開裂否。她說,這幾天不要下雨才好,太陽不辣了,要連續曬上好幾天才能出最好的糕。我問為什麽不早些去摘,那個毒日頭壹天就夠。不行咧,白露後的酸棗子才入味,才酸到醇厚濃郁,才酸後回甜,壹撈百動,壹亂全亂。
“那我開始吃的酸棗糕?”我問。
“那是去年做的,最後幾片了,這裏續上,合適。”鄧嫂讓我叫鄧大哥進來擡煮好的果子。煮好的果子色彩更濃,裂開的果肉露出果膠的粘膩,樣子更飽滿。雖然鍋子大,但幾百斤果估計要三四鍋才煮得完。
鄧大哥抱著壹大捆紫蘇進來,才割的。紫蘇是做酸棗糕最主要的配料之壹,煮爛後磨粹成粉泥。
快壹點了才簡單吃過飯,涼爽的風壹吹,竹躺椅上的我眼皮也睜不起了,上山采果的疲勞我還需要壹個午覺去驅趕。
3.
醒來時,身上多了壹果綠色的幹凈的空調被,我揉著眼睛朝身邊忙碌的人笑。又多了壹個人,鄧嫂的兒子,在鎮上上班的小鄧。
綻開後的果皮就很容易剝去,連撕帶擠,壹秒壹顆,我洗了手幫忙剝果皮。當然,我首先就嘗了壹顆。煮過的酸棗我想它的酸味是淡了壹些,哪知肉質更糯軟酸味卻全面爆發,濃郁得我牙根發軟,不敢嚼,半咬半含著,只任欲罷不能的獨特味道綿密地滲入五臟六腑。
剝好果皮還要去核,也是酸棗糕制作工序中最累人的壹環。二十多歲的小鄧長相隨父親,中等身材很壯實,他負責去核。去皮的果肉放在壹不銹鋼桶裏,約三四斤,小鄧手持兩支粗長的竹筷,先是用力捶打果肉,十幾分鐘就開始攪拌,攪雞蛋壹樣,不停地朝壹個方向攪。看著他很熟悉的動作,就知道年輕的他是名制酸棗糕的老手了。我當然不會放過每壹道工序的嘗試,奇怪,長竹筷在我手中變得笨拙無比,在粘糊綢濃的果肉裏被絆得步步沈重,我攪動的速度只有小鄧的十分之壹。這種速度就是瞎攪和,立馬被停職:還是我來吧,今晚趕著攪了,明天好曬。
上不了前線就忙後方。攪拌到壹定程度果核果肉真的分離了,我和鄧嫂將核壹壹取出。核或幹凈或還是會粘壹個點果肉糊,但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這道工序最單調最耗時費力。鄧大哥將煮好的紫蘇切段,打開了小電磨。時間指向七點半,鄧嫂盯著電視的天氣預報。“沒雨,不錯不錯。”她沖兒子說。
鄉下的夜風有點冷,大家都在加班幹活。時間指向九點。小鄧的工作幹完,洗手刷手機去了,只留下壹句:搞壹砣不放辣椒的曬給我吃哈!
幾百斤酸棗去皮去核後,待做酸棗糕的果肉糊統***就只剩下壹盆,幾十斤吧。整個屋子裏都是酸酸甜甜的的味道,我想起電視劇《浪漫滿屋》。這裏沒有浪漫,鄧嫂的工作還未完。色澤奶黃的果肉糊得加入紫蘇泥,白砂糖,糯米粉,鹽,再進行大揉和。鄧嫂的壹雙手靈活有勁。必須使暗勁,才能讓稠糯的果泥互纏互侵,柔韌均勻。半個時辰,攪拌完,她說只待明天在白紗布上刮成薄片去曬了。攪勻後的棗泥變成了黑褐色,隱現著點點紅星,對,那是幹紅辣椒粉。再聞,紫蘇神秘的清芳和微微的辣味將酸棗的獨特味道推波助瀾到了極致,閉上眼睛呼吸再深呼吸。
睜開眼,門口竹竿上晾著漂洗好的白紗布落了壹襲初秋的白月光,白月光,照著山林,照著高高的酸棗樹。
我說,其實,樹齡長遲結果的酸棗不僅可制成無可效仿的美食,還是壹味尚好藥材。《全國中草藥匯編》上說南酸棗行氣活血,養心,安神,消食,解毒,醒酒,殺蟲,可抗心肌缺血,保護心功能。鄧嫂笑,功效還蠻多哈,我只知除了嚼檳榔的人無福消受,其他人都適宜,胃口不佳的人和孕婦最喜歡。確實,我懷孕時還放紅糖蒸著吃,柔軟蜜酸,胃口大開。
我問:“鄧嫂,妳這做法是獨門絕技吧?只傳給了兒子吧?”
她報以爽朗的笑聲:“哪是什麽絕技呀,村上家家戶戶會做,妳外婆妳婆婆以前不也這麽做的嗎?只是想不想費勁去撿果子想不想做的問題。好簡單的,妳今天不也學會了?”
“是,小時候吃的就是這個樣子這個味。為什麽網購的賣家都說自己是獨家絕技獨門配方?”
“就騙騙妳們唄,價格賣得高點啊!還有很多人配料比我多,壹斤果肉糊可加二三十斤南瓜糊或紅薯糊,不用白砂糖用甜蜜素,做出來還透明的,好看的琉璃瓦色,不過酸棗味就剩壹丁點了。我還是喜歡老做法保留純酸棗味,我們這的人都如此。”鄧嫂什麽都知道,只是不願改變自己。
淘寶上賣土特產的可多了,生意似乎也火爆,我說:“妳怎麽不上淘寶店賣?”
“我每年做壹點,就親朋好友嘗嘗,多余的熟人介紹賣賣。自己開個店就賣壹個東西也搞不定,不過我兒子上月是在淘寶上掛靠了壹家土特產店,至今還無人下單,哈哈。”鄧嫂是個樂天派。
我讓她告訴我在哪,秒下了首單。她捂著肚子笑:“妹子妳真傻,妳上那買幹啥,說了過些天給妳捎城裏去。”
“鄧嫂,妳才傻呢,妳兒子讓留不放辣椒的壹砣呢?”我看著壹大盆閃著紅點的酸棗泥笑起來。
“哎呀,我這記性!不過沒事,下輪吧,明天我們還會開路進山,軍山的酸棗樹可多了!”鄧嫂自怨自解,拍著腦門脆聲大笑的樣子可愛極了。
我擁著星月開車回家,黑暗中,樹木,田野,不斷地向身後退去。我的包裏,幾十枚生有五孔,寓意“五福臨門”的酸棗骨壹路相陪。
我知道,軍山上年久月深的酸棗樹們,必是,壹個世紀前便以挺拔的姿態立在今日的南坡北坡,喟嘆風煙,酸不減當年。必是,以四月清絕淡紫的花才換得九月霜後幽香的果。必是,經過了近百個澄黃的日頭的強烈照射,這些橢圓形的果子才以同等的澄黃懸掛在高高的枝頭,跌落在秋風拂過落葉紛飛的樹下。
我的酸棗糕,過幾天就會到,以最新鮮最古老的味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多姿多彩,市井早已熱鬧紛繁。住在這裏的人們也同外界有了千絲萬縷的交集和聯系,但他們和南酸棗樹壹樣,並不想因此而作改變。
這裏,依舊秋林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