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紈絝就是用細絹做成的褲子,可以代表這個富家子弟們所穿的華美衣著,紈絝子弟就壹定是家世顯赫,否則便沒有揮霍懶散浪蕩的資本。實際上張岱的祖先確實是有功名的。他的高祖考中進士,曾經做過吏部主事。他的曾祖取中狀元,任翰林院的編修。他的祖父張汝霖也中了進士。
不過到了他父親變得不取功名,樂為鼓吹。用現代話來說就是說他對音樂戲劇很有興趣,但對讀書做官不太感冒。壹般古人在寫作墓誌銘時往往要上溯三代。張岱在文章中故意略去,大概是怕辱沒了自己的先人,因為自己的壹無所成,不好意思提及祖先的英名。不過單單紈絝子弟四個字,已經讓我們明白了,張岱家可不是壹般的人家。
那麽張岱為什麽要說少為紈絝子弟呢?我們看張岱的自述。他在年輕的時候:
“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
精舍,在漢代的時候是指書齋和學舍。許多大儒設立精舍,傳經授徒。明清時候就是指精美的房屋。孌童就是指美男子。明朝社會風氣比較開放,南方就更加開放了。它其實並不以好男色為恥,並且官貴人家所豢養孌童達到了壹定年紀,是可以脫離其所在的家庭,如同常人壹般結婚生子,所以並不受特別的歧視。
好梨園,好鼓吹。他這個愛好大概受到了他父親的影響。茶淫橘虐,書蠹詩魔,說的是喜歡品茶,喜歡吃橘子。喜歡讀書,喜歡做詩,都到了不能自制的癡迷的地步。這裏我補充壹點。
美國有個非常有名的漢學家叫史景遷,史景遷在他的《前朝夢憶壹張岱的浮華與蒼涼》壹書中解釋這個橘虐,說是指特別喜歡下象棋,因為我們古代有壹部象棋棋譜叫做《橘中秘》,這樣解釋當然看上去更加地深入。但事實上是否如此呢?
我自己很認真地翻閱了張岱的這個《陶庵夢憶》,還有《瑯嬛文集》,發現張岱確實很喜歡吃橘子。像《陶庵夢憶》卷三有壹條陳章侯這樣寫:過玉蓮亭,丁叔潛呼舟北岸,出塘棲橘相餉,暢啖之。
丁叔潛是他壹個朋友,他吃起來朋友送的橘子。大家註意是塘棲橘,非常有名的,吃的很過癮。卷五裏頭又有壹條叫樊江陳氏橘,寫自己:
每歲必親至其園買橘陳家的橘子……桔皮寬而綻,色黃而深。瓤堅而脆,筋解而脫,味鮮而美。第四門、陶堰、道墟以至塘棲,皆無其比。
張岱吃橘子吃的很專業,各地的橘子,哪裏的好哪裏的不好,他還要排名。那麽對陳家橘子的行狀色澤味道描述的非常詳細,讓我們聽了之後都想流口水。可見張岱這裏所說的橘虐,就是指好吃橘子。史景遷先生可能是過度闡釋了。
下面寫到年至五十,國破家亡,說的就是當下的情況。因為張岱不想賣身投靠新朝,於是批發入山,遁跡林泉,對於當下的生活狀況,張岱寫道“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壹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
讀到這裏我們很容易想到,曹雪芹《紅樓夢》的第壹回,裏頭有這樣壹段話說“雖今日之茅椽蓬牑,瓦竈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
張岱和曹雪芹真可謂是異世知音,晚年的境遇也如此相似。正是有了這場家國之變,張岱才會回首往事。壹回首則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少時的繁華和老來孤寂,借助於這壹回首,獲得了某種呼應和對仗。張岱的卒年,學界尚且沒有定論,不過活到80歲以上這是肯定的了。
古人有句話叫壽則多辱,就是年齡太長了,往往會有很多恥辱的事情發生。那麽張岱經歷了國破家亡,晚年回首平生,追憶少時所經歷所喜愛的都市繁華,能不感慨系之。正因這深深的眷戀,以及由眷戀而帶來的無盡感慨,促成了張岱余韻無窮的懷舊文章。
既然是《自為墓誌銘》,總得對自己的事業有所論說吧。文中說常自平之,有七不可解:也就是說我偶壹反省自身,覺得活在七不可解之中。那麽下面關於七不可解的敘述,像這個貴賤紊貧富舛,文武錯、尊卑混、寬猛背、緩急謬、智愚雜等等,評說的其實都不僅是張岱個人的境遇,從中也可以看出社會與時代的大潮流。
《自為墓誌銘》的體例,本該集中筆墨於自身,可這裏的貴賤紊亂,貧富差錯,文武翻倒等等,其實都是指向大動蕩的時代,明清易代之際,各種價值觀念都被動搖甚至顛覆。讀書人的心理感受格外地強烈。說這些其實還都是泛泛而談,畢竟跟張岱的家庭生活不是特別貼切。
下面這段文字才是張岱真正的自我評說。他說:“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就是說我自己尚且理解不了,還希望別人理解嗎?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諸如此類的自我辯解,仍然是不著邊際模棱兩可。
最重要,最沈痛的還是下面這段話。他說:
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結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拜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蟲漢、為死老魅而已矣。
天崩地裂之際,無所作為的讀書人很容易發出百無壹用是書生的感慨。內心深處很痛苦是無疑的。可是寫成文章,張代卻故作輕松,並且自我調侃。壹般所說的自嘲,除了顯而易見的自我批評外,往往還有隱含著另外兩層意思,壹個是諷世,壹個是述誌。
諷世比較容易理解,比如說七不可解,就是說整個世道的乾坤大挪移,是非的顛倒。描述自己如何和整個社會格格不入。述誌則不容易看出來,是隱藏在文字背後的有待發掘的意旨。張岱說自己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似乎看上去很低調,其實他是在感嘆自己懷才不遇。
整篇《自為墓誌銘》表面上看都是在自罵,實際上他是拿自己在開玩笑。可在這玩笑之中,是隱含了張岱的自我定位。別人為什麽沒有這麽多的感嘆?很可能是因為別人少年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學這麽多遠大的理想和抱負。人到中年以後會突然的發現,我們本來想做的很多事情,其實是做不成的。這其中有個人能力的因素,也有時空限制的因素。
總之最初的抱負越大,未來的失落感自然就越明顯。這種感覺有時不以個人的實際成績高低為轉移。很多人妳可能覺得他是很成功的,可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是會有這樣的那樣的郁悶和不滿。那麽這些郁悶和不滿,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擁有著比別人高的自我期待。
張岱的《自為墓誌銘》並不完全是反語或諷刺。在自嘲之中,也有真實的成分在,這真實的成分就是述誌。在描述自己的無所作為無能為力的同時,反襯了原先的人生理想與自我設計是何等的高遠。大家都知道,懷才不遇是古往今來無數文人的通病。不遇是真的,至於是否都有才那就很難說了。
人之所以沈淪在底層,有的時候是社會制度的原因,有時是機遇或人事的問題,但更多的可能是個人才華不足,跟外界的環境並沒有太大的關系。同時也並非所有的牢騷,都能夠成功地轉化為《離騷》這樣的作品。
張岱的《自為墓誌銘》之所以為其代表作,就在於這篇文章用自嘲的口吻,來總結自己的壹生。意緒蒼涼,就像他在《陶庵夢憶序》中間所說的:“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壹夢”。有這種蒼涼做底色,張岱的自嘲才顯得真實,也才顯得可愛。
緊接著張岱寫道:初字宗子,現在大家都稱他為張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好著書。既然好著書,他寫成的書有哪些呢?下面他自己壹壹列舉。像《石匱書》《瑯嬛文集》《史闕》《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等。
雖然他自己自嘲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文章不成,不過張岱其實還是著述頗豐的。壹下子開列了自己的15種著作。這其中沒有好像不無得意之時,或許大家會覺得張岱這裏好像在玩蹦極,文章轉的也太快了些,其實這正是《自為墓誌銘》的文體特征。雖然全篇充滿了自嘲,可並非是在檢討。讀者千萬不要以為作者真的是壹無是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嘲是表,自頌才是裏。這個書目開下來,當然是給自己評功擺好的了。這樣的回首平生,不是自我揄揚是什麽?對於讀書人來說,還有什麽比著作傳世更值得驕傲,也更值得向世人壹壹展示的呢。
文章過半,按照墓誌的體例,需要交代墓誌主人的生卒、享年等等。當代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快到70歲,卒年當然不可預知了。只好從生年寫起,在介紹了幼年的情形之後,張岱專門記載了壹件他童年的得意事。
在張岱6歲的時候,他曾經屬於他的祖父張汝霖在西湖邊上遊覽,恰巧當時,非常有名的壹位名士陳繼儒騎著壹只鹿,在杭州閑逛。陳繼儒認識張岱的祖父,他就問張岱的祖父,聽說妳的孫子很會做對子,能否試壹試?於是陳繼儒就指著屏風上的《李白騎鯨圖》出了上聯。他說:“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6歲的張岱幾乎不假思索應聲而答:“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大家都知道打秋風的意思了。
這個下聯除了對得工整,還略帶壹點調侃的味道,確實稱得上是才思敏捷。也難怪眉公大笑,說:“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把張岱視作為忘年交。為什麽平生那麽多遭遇?張岱單單取兒時的這壹樁軼事來記載,大概就為了最後的那句嘆息。豈料余之壹事無成也哉。
曾經被陳眉公陳繼儒誇贊的靈雋小孩,到老來感嘆自己壹事無成。當然不是真的壹事無成,而是相對於兒時的睿智與靈敏,不免略感失落。接下來張岱寫到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大家要特別註意這個甲申之年,郭沫若曾經寫過壹本書叫《甲申三百年祭》,很薄的壹個小冊子,也是說的這個甲申。
這壹年是明思宗崇禎十七年,在這壹年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軍攻進北京,明王朝覆亡。後來清軍入關奪取政權,張岱是親身經歷了這壹國亡之痛。好比孩子失去了父母,花草離開了土地,飄飄忽忽是百無聊賴。他害怕自己壹旦溘然離世,與草木壹起腐爛,因兒模仿古人自作墓誌銘。
那麽他模仿的古人是哪些呢?有這個王無功,就是隋末唐初的王績,還有陶靖節,就是陶淵明,徐文長,就是明代的大文學家徐渭。這些人都有自敘或自為墓誌銘傳世。張岱說我想學他們,可是我剛壹下筆,就覺得自己人與文俱不佳。就是說我的文章和我的人品。好像都比不上前人,躊躇再三,他終於想通了,說了壹句話: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意思是說,我只要把我自己的癖好和我的缺失好好寫壹寫也是可以的。
張岱平生壹無所成,想來想去唯壹可傳的,就是他的癖好和瑕疵,文人自述,我們都知道可以有牢騷,有不平,有自嘲,但是千萬不能說的太過分。如果要是給人壹無可取的印象那可就糟了。在自我嘲笑的同時,還得給讀者留下壹點希望。於是張岱說吾之弊錯可傳。可以說吾之癖錯四個字,就是這篇文章的關鍵所在。
《陶庵夢憶》卷四有壹條叫祁止祥癖,介紹了自己的壹位好朋友叫祁止祥,這個祁止祥有很多癖好,其中有壹句總結的話說的很好,咱們現在大家經常引用,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之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之交,以其無真氣也”。這壹癖壹疵,正是《自為墓誌銘》裏頭的癖錯,顯示出了張岱的真氣和性情。
當然張岱的這些癖,比如好鼓吹,好駿馬,好古董,好華燈等等,他的這些瑕疵,向前面所說的七不可解,就像曹雪芹稱賈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那麽這些在壹般人眼裏呢,好像都不是什麽優點。不過張岱不這麽看。在他看來,這正是自己有深情有真氣的表現。
可見盡管是自嘲,將來其實還是有所堅持的。這個堅持就是對自己的有癖好有缺失,並且壹往情深的個性,有特殊的理解和體認。通篇來看張岱以剖析自我為貫穿線索,以自嘲和反諷為抒寫胸中塊壘的主要途徑。表面上看似乎詼諧而近乎戲謔,然而我們掩卷凝思,又覺得其中回蕩著壹種郁勃之氣。令人興奮,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