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好吃,且善下廚,壹直聞名於親朋好友之間。
母親年輕時身材清瘦,“如壹只色彩斑斕的蝴蝶輕盈向我走來”——這是我後來偷看父親日記時父親記載下的對母親的描述,而“蝴蝶姑娘”後來隱去光華棄了不堪壹握的細腰,歲月將她柔軟為壹朵蓬松的棉花,在給家人洗手作羹湯的壹個個間隙裏,成為了廚藝精湛,口味獨特的白胖婦人。
母親從未擔心過她走形的身材,遭遇調侃後反而哈哈壹笑:“美食家都是這樣!”
母親經常自詡為“美食家”,雖是玩笑話,卻沒人笑她。誰不知曉院子東角二樓住的劉姐鼻子舌頭可厲害,嗅著香氣便能準確知道烹飪的所有食材,用筷頭攪壹攪湯汁往嘴裏壹咂吧,所用的調料全知曉。
“美食家”會吃,也能做,母親的廚藝是為了我練起來的。我幼時不愛吃飯,口味十分挑剔,為能讓我多吃壹口,母親很是費了些心力。記憶裏,每到冬季大寒時分,母親總喜歡做壹道她的拿手菜——紅燒肉。壹塊肥瘦相間,色澤紅潤的五花肉被母親均勻切塊,配以丁香、桂皮、八角等香料,爆炒過後加醬油用小火燜煮。徐徐肉香撞進冷冰冰的空氣裏,織成大網撲頭蓋向心不在焉寫作業的我,我壹手兜著暖手爐壹手壓著作業本,時不時伸長脖子往廚房瞄去。母親伸筷嘗嘗肉湯,再夾壹塊肉給我:“可還要加點鹽?”“夠了夠了。”我嚼著肉呼呼哈哈吹出熱氣建議:“再燜會兒吧。”出鍋前母親放壹點糖,說是提鮮,舀起來分三個碗盛著,囑咐我將其中兩碗分別給隔壁的魏阿姨與樓下的張爺爺送去。魏阿姨離婚後帶著兒子住進老房子與我們成了鄰居,而張爺爺的子女常年在外工作,他們欣喜地收下母親的禮物,幾天後再敲開我家房門,塞給我壹把糖,或是送上壹罐自制的芝麻醬:“吃劉姐的紅燒肉我兒子能吃兩碗飯呢。”面對誇贊母親笑得合不攏嘴,連連說著自己的口頭禪:“亞克西!孩子喜歡吃就好。”
母親性格熱情爽朗,最是好客,有這樣壹門手藝自是不願藏掖著,壹年四季,總能親手做上壹些吃食四處分享。春日裏采摘鮮嫩的香椿做成香椿醬;夏季大熱天悶頭在廚房裏炒制姜糖,壹片片晶瑩剔透,陽光下晾曬著甚是好看;秋時做的甜酒釀與腐乳,瓶瓶罐罐擺開壹排,列隊成行;冬天裏作為侗家媳婦自然是要熏制臘味,腌上兩壇子魚和肉,近年關時無論家裏待客還是饋贈親友,都是少不了的。母親年年做,年年送,開始是相熟朋友所托,之後竟有陌生電話打來詢問母親某些小食的具體做法,母親慷慨相授,神色飛揚。
也有母親虛心向人討教的時候。母親是漢族,這在侗族聚居地來說才算是“少數民族”,侗家人喜酸,愛吃腌魚腌肉,這恰是母親的“短板”,為了做出純正的侗家美食,母親每次隨父親回鄉都要操練著不熟練的侗話向姑姑嬸嬸壹遍遍詢問制作技巧,只是直至如今母親也沒有做出令她滿意的成果來,我常看她在翹首盼望中等了壹個月,忐忑開壇後卻是嗒然自語:“不是妳奶奶當年做的味兒。”原來她是為著父親心底的那份懷念而不斷追尋。
母親所做的食物裏蘊藏著愛與善,彌漫著這塵世間最普通卻也最溫暖的人情味兒。無論是邀親戚朋友到家裏做客,還是被請去家有喜事的人家做早茶主廚,母親總是帶著壹絲不茍的嚴謹,張羅出壹桌精致美味的吃食,母親看著眾人滿足的神情,含笑的眉眼氤氳在熱氣騰騰的菜香中。
母親的這份快樂使刻板寡言的父親在“美食交際”中培養出了幽默感,而我在母親的影響下也喜歡上了下廚。逢年過年,母親將手裏的鍋鏟交給了我,連同她幾十年廚房經驗所積累的“獨門絕技”。我常在母親所授的基礎上結合書裏網上撿來的新點子,做壹桌父母親很少試過的“創意菜”,我像母親當初從廚房端上最後壹道菜後那樣站在桌前,望著他們嘴角的笑意,感受到了母親那刻的歡喜心境。
原來這就是美食中醞釀的含義,它單純又飽含情感,充滿煙熏繚繞的生活氣息,但是從中緩慢剝離的幸福愉悅,又未嘗不是還原內心的本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