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住進昆侖虛的日子裏,除去抄抄經書,偶爾還照管壹下我的飲食,平常倒也沒有多少正經事。自打這丫頭從凡界歸來後,墨淵深怕她就此變得郁郁寡歡,特意囑咐令羽對她多加關照。過沒多久,在不經意間,我卻聽見令羽對墨淵感慨言道,鳳九總歸是年紀小,雖近來經了些磨礪挫折,卻不改天真爛漫的本性,還說她在廚藝上天資頗高,其他的便是和她姑姑差不多,心性和十七很像,也和當年小十七壹樣不愛課業,抄著經書就睡著,不過偏愛上古史。
聽了這些話,本當心情復雜,不過只要小九不壹直惦記東華帝君終究還有些欣慰,我便慈悲為懷寬宏大量,不願去計較他言語上的冒犯。在我看來,鳳九在眾人面前雖極少主動提及東華,但每當令羽向墨淵稟報事項,或不時地送來信件,她總忍不住要豎起狐貍耳朵仔細聽壹聽。
先前被墨淵告知,此番東華下凡歷了壹趟劫,莫名失去了大半法力,我雖覺得詫異,卻也沒額外生出幾多惋惜之意。壹來我與太辰宮除去鳳九的緣故,實在算不得有什麽交情,二來我琢磨那石頭帝君多半也不需旁人的關心。我稍稍覺得有些在意的,便是把這件事對鳳九瞞得嚴嚴實實。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春日裏桃花盛開的季節墨淵陪著白淺在後山的桃林裏彈琴,夏日裏與她壹起在蓮池邊納涼,秋日裏陪她在昆侖墟山頂賞月,轉眼,昆侖虛便入了冬,山風凜冽,接二連三吹下來幾場瑞雪,將桃林周邊的峰頂覆蓋成皚皚的壹片。雪後放晴,天地明凈得像換了個新的壹樣,心情也跟著躍動不已。
“師父我們壹起去後山桃林裏采集桃花上的雪。不許用仙法!”
“好。”
說罷起身拿了壹件棉披風給白淺披上,系上絲帶。摟著她的纖纖細腰,掐訣閃身來到桃林,桃林裏還有十幾顆梅樹。
墨淵翻手化來白瓷罐,跟著我。
白淺來到梅樹前,踮起腳尖夠上底層的花枝,時而小心的摘下選中的梅花,把上面的白雪小心的彈到墨淵手中的罐子裏,然後小心的把花放到手中的小布袋中。時而拉著墨淵的手,將罐子湊在花朵上,用小花枝輕輕的將雪撥進罐子裏。
“淺兒,妳以往也是不用仙法,這樣壹朵壹朵的采集花雪嗎?”
白淺微笑著看了壹眼墨淵:“師父,花的顏色各異,香氣各異,藥性、屬性也各異,要配上不同的茶和花草烹來才適宜,若是用仙法胡亂的抖了混在壹起,豈不是暴殄天物?”
白淺繼續道:“再說,我每次采晨露,采積雪,心中都是想著師父,自然是歡喜的。”
墨淵陪在她身旁,無盡的感動,無邊的喜悅。
看到高處的樹枝白淺墊腳也夠不到了,墨淵把罐子遞給她,壹把把她抱起。他們在桃林收集了幾大罐雪水,墨淵又陪著她在樹下埋了,只留了壹罐,存在冰窖中留著明日烹茶。
墨淵拉著白淺的小手回到寢殿。雙手握著她的小手揉搓著,給她暖手。
墨淵:“淺兒,冷不冷?”隨即化了壹個暖手爐塞到白淺懷中,兩人壹塞壹抱,相視壹笑,眉眼之間全是甜蜜柔情。
白淺環上墨淵的腰,撒嬌著說:“有師父陪著,壹點都不冷。”
飯後想起墨淵為我精心打造的那架新雪橇,總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趁著墨淵有事務纏身,我和鳳九在峰巒之間痛痛快快玩足大半天,直到令羽實在看不下去,請了墨淵過來,半拽半抱地將我帶回了屋裏。
興奮過後我才覺得,似乎已經感染了風寒,初時只是幾聲咳,入夜了身上卻忽冷忽熱,腦袋也昏昏沈沈的,大抵這便是樂極生悲了吧。
連累墨淵辛苦照顧了我數個日夜,即便成天被拘在屋子裏頭,未曾走出去過壹步,我亦不敢有半點怨言。“墨淵,我當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妳就不用特意再為我煮粥熬湯的,這些個瑣碎的事情,不妨都交給鳳九去做吧,行嗎?”眼看著墨淵為我忙前忙後,心裏實在是愧得慌,同時也哀嘆自己太過不濟,同樣是冒雪沖寒玩瘋了,鳳九卻依舊活蹦亂跳的,到底是年歲大了的緣故。
“我做的,不好喝?”他把碗接過去,側目看著我。
“不是。”我忙搖頭否認,“師父親手做的,自然是最好的,不過...”
“不過什麽?”他看我的眼神很認真。
“戰神這雙手,上可以揮劍定乾坤,下亦能掌樂安天下,若日日只為我忙碌這些微末小事,豈不可惜?再說了,自從嫁入昆侖虛,本當我來照料妳的,卻總勞累妳為憂心,我很是過意不去呢。要是叫師兄們知曉,怕是會埋怨十七的。”
他溫柔凝視我半晌,緩緩道,“過去,妳不也壹直照料我七萬年麽?如今妳這身子骨羸弱了些,想必也是為我剜心取血數萬年遺留的後患,倘若計算起來,那我...豈不是虧欠更多?要說過意不去的,也該是我。”
“不,不是這樣子的,”聽他話裏自責的意味,我有些急了,“妳與我已然是夫妻,夫妻本就是壹體的,怎能說誰虧欠了誰呢?”
“淺兒,但願妳這話,不是僅僅安慰我而已。”他雙手摟過了我,“可在妳心裏還是總想著我是妳師父,我卻更希望妳只將我視為妳的夫君,丈夫為自己妻子做任何事,都是應當應分的,哪裏有什麽可惜不可惜?在我心裏,妳就是我的乾坤,也是我的天下,如今,妳若安好,我便安心。”
猝不及防聽到他這番情意綿綿的話,我感動得無言以對,他這是愛我到骨子裏了,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飴。“淺兒,從前礙於師徒名份,我僅能將妳默默放在心裏,話便講得少些,或許叫妳覺著無趣。淺兒的性子原本就是活潑好動的,如今卻整日陪著暮氣沈沈的我,可會...覺得委屈?”
過去墨淵的確是惜話如金,可自我答應與在壹處以來,他在我面前直抒胸臆的時候其實不少,成婚以後,更是對我體貼入微呵護備至。“墨淵對淺兒好得不能再好了,哪裏還會有什麽委屈?妳該擔心會否將我寵壞了才對。”
“唔,妳喜歡就好。”他簡單的言語帶著滿滿的寵溺。我在他溫暖的懷抱中有些暈乎,壹時情難自抑,仰頭在臉上輕啄了壹口,“喜歡的,壹直都很喜歡...”我倆耳鬢廝磨的甜蜜時刻,恰被剛跑進門的鳳九瞧了個正著。
在眾多師兄弟當中,子闌與令羽書信往來最為頻密,甫壹接到消息,他便馬上趕回了昆侖虛,還捎來了凡間新出的話本子。“聽說十七偶感風寒,先前我還挺擔心,如今看妳這氣色,倒還不錯嘛,可見鳳九對妳照顧得極其用心。”雖然我和師父在壹起,可和師兄們之間的言談之中待我,還像當年壹樣,頗叫人欣慰。
鳳九聽了卻連連擺手,“小九可不敢貪功。能將我姑姑照顧得這樣好,這都多虧了姑父,嗯,便是子闌妳的師父。姑父他全程貼身照顧,即便我想幫點忙兒,也完全插不上手。”
“噢,明白明白。”子闌了然地點頭,意味深長的看了我幾眼,轉而卻郁悶的望向鳳九,“哎,小殿下對我九師兄,分明叫的是令羽哥哥,為何到我這裏,卻不壹樣了?”
鳳九不以為然的說,“那是因為令羽待我很好啊,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個大哥哥,至於妳嘛...”
“我怎樣?”子闌納罕的問。
“不怎麽樣啊,妳如今可是昆侖虛弟子中輩分最小的了,我們倆算平輩,妳看起來也不大像哥哥的樣子。”
子闌氣結,苦著臉對我道,“不愧是妳侄女,天生便是來擠兌我的。”
“她不過還是小孩子,妳若跟個孩子置氣,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覺得好笑,與他二人談笑間,恍惚想起往日師兄弟們在壹起的日子。“子闌,近來可有見過其他師兄?”
“唉,壹別數月,彼此隔得遠,又各忙各的,見面的機會不多。但不久前,倒是見過大師兄,他如今在九重天領著實職,眼下正協助太子,專事負責四海的防務。”
我神色淡淡的“嗯”了壹聲,即便驟然聽人提到夜華,心情也不見起伏了,“大師兄他,還好嗎?”
“挺好的,就是太忙了。我聽大師兄的意思,九重天上的天君現今多半頤養天年不管事了,才會叫他孫子每日裏忙成那樣。”子闌咋舌,“僅批閱折子這壹項,就能叫太子在桌案後頭坐上個大半天的。”
“忙點也好,年紀輕輕的,原該多歷練歷練。”我端足了長輩神仙的架勢,煞有介事評論著,心道只要他不再來糾纏我和墨淵,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唄。
“妳們猜猜看,天君是不是指望太子提早接了他的大位?”子闌依舊不改他愛八卦、能打聽的本性,“可惜眼下還不曾聽人說起過,有哪家的公主被擇定為太子妃的人選。不過,若壹定要論家世顯赫、身份尊貴、以及年貌相當的,譬如就像鳳九這樣,我看吶....”他故作神秘的看了鳳九兩眼,“恐怕是不大容易。”
鳳九對天族太子妃這個名號嗤之以鼻,卻因不曉得我過去曾歷情劫壹事,對子闌的話題倒有幾分興趣,“我仿佛記得,如今這位天君年歲並不是很高啊,比起...呃,比起我爺爺可差了不止壹輩吧,怎的就早早想著要退位啦?”我知道,她只是不想公然提到東華的名字,才會搬出了我阿爹作比對。
“所以啊,大家都覺得,正因為這壹位天君自己無甚建樹,才會把希望全放在孫子身上呀,畢竟他相中的這位繼承人,在小壹輩神仙當中,也算得上出類拔萃的,尤其天宮裏壹幫老神仙們,都對他推崇備至贊不絕口的。”
“那又怎樣?”很顯然,鳳九終究還是年紀太輕,對於天君那家人虧欠青丘之事,至今仍有些忿忿不平,“姑姑就很瞧不上他,對吧?依我看,即便妳們天族太子再好,也比不上我姑父的壹根小手指頭。”她白了子闌壹眼,得意的揚起小下巴。
“快打住啊,怎的又扯到我頭上了?”我不耐的插話打斷,“子闌,妳這回帶來的話本子似乎還有點意思,可是新近又去了凡間?”
壹說起這個,子闌仿佛打開了話匣子,這些年他多半在各處凡世打轉,把降妖伏魔當作是壹種歷練。聽他滔滔不絕講述完各種奇聞軼事,鳳九神往不已之余,又無端生出點兒傷感,“怎麽妳們壹個個隨便下個凡,都能這麽新奇有趣,而我卻...唉!”
子闌雖不明其意,但也沒過多理會,反倒興致勃勃跟我提起了另壹樁事,“妳猜,我在凡間遇到了誰?”
“誰啊?該不會是遇到了妳的紅顏知己吧?還不快從實招來。”
我不過調侃他的無心壹語,子闌卻紅了臉,“莫要胡說!我在某處凡世,竟意外地碰到了咱們的壹個熟人,便是鬼族從前的那位小公主。”
“胭脂?妳遇見的是胭脂吧?”我也覺得意外,此時能回想起來的,便是那年大紫明宮初見的那位清秀佳人,“她也去凡間逛逛?”
“不是,據她自己講,萬年來她壹直輾轉在凡界,我碰見她的時候,她正在那處凡世開了家客棧,獨自做點營生度日。”我委實想像不出,壹向養尊處優的鬼族公主,何故要如此委屈自己。
“鬼族之亂後,我再沒見過她,七萬多年了,也不知她變成何等模樣,是已經談婚論嫁了,還是小姑獨處?”
“應該還沒有婚嫁,而且我瞧她那副樣子,似乎刻意要躲開她的哥哥們,呃,當然了,具體的也不方便細問,畢竟我和她,還...不算很熟。”
我隱約覺得,子闌的態度有些扭捏,可胭脂這個事確實挺叫人費解的,壹時倒忘了刨根問底。
“姑姑,妳們說的這個鬼族公主,似乎我也是見過的。”
“真的?”我不禁有些好奇,“什麽時候?”
鳳九說起來略有些不自然,“嗯...就是前陣子,我在凡世皇宮那些年裏,偶爾也會陪著帝君溜出宮去微服私訪,曾經住進過壹個女子開的店,她身上就有鬼族的氣息,那時還覺得奇怪,不過瞧她還算細心和順的,便打消了顧慮。現在回想起來,大抵她便是那位胭脂公主了。”
都說世事多變,可過去的那些人和事,本已隨著歲月痕跡漸漸褪去,卻在不經意間又叫人驀然記起。我默默坐著,聽子闌和鳳九彼此講述著凡間的境遇,良久,那突然泛起的些許傷感才慢慢消散。
子闌下山後,過沒幾天,鳳九那丫頭直嚷著說想家了,撅著小嘴來向我請辭。“既然姑姑的病已無大礙,那小九便放心了,我思來想去的,還是早些回青丘去吧。若阿爹果真還在生氣,大不了豁出去挨他壹頓打,心裏還好受些,總比壹直躲在姑姑這裏強。”
她壹向是個有擔當的孩子,被二哥打罵亦是常有的事,我知道眼下阿爹阿娘尚在狐貍洞裏住著,即便鳳九回去,二哥亦不敢由著性子,輕易往自己女兒身上撒氣。我暗暗思忖了壹番,最擔心壹個不留神,這鬼丫頭轉身又跑去了太辰宮,好歹這回她算是將東華的恩情給還上了,沒了這層牽絆,須趁早叫她斷了這份念想才好。
“嗯,回去也行。剛好我也在山上宅了許久,左右沒什麽正事,閑著也是閑著,明日便與妳搭個伴兒,壹同去外面走走,權當活動活動筋骨了。”我盡量把這話說得輕描淡寫。
鳳九壹聽, “啊,姑姑要同我壹起去?那,我姑父呢?”她背對著墨淵,不動聲色的眨了幾下眼。
“呃...”此時,我方省起還未同墨淵商量過,想著若是快去快回,不過就是半天的功夫而已,他自然也明白的,我是放心不下鳳九獨自壹人回去。“墨淵,我明日會早點出門,午後便能返回,統***也耽擱不了幾個時辰,妳看這樣子行麽?”
墨淵先是不語,看我的目光似有深意,而後不疾不徐將手中的茶湯喝完,放下茶盅後,才淡淡說道,“淺兒,其實近日似乎我也沒有什麽正事......”
正當凡界的梅雨時節,天空陰沈沈的,既悶熱又潮濕,午時過後,素日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眼下倒安靜了不少。當地流行著這樣壹句諺語,"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說的是每逢梅子黃熟之時,連著壹兩個月陰雨不斷,最難能可貴的便是見到大晴日。
這樣的天氣裏,就連檐下幾只貓狗都提不起勁兒,閑散如我,更是懶得出門,整個人靠進臨窗的壹張圈椅裏,邊翻壹個話本邊嗑著瓜子。正將手中的話本翻到精彩處,耳聽得壹陣雜亂的腳步聲,便曉得往常那幾位熟客又來了。我並未起身,連眼皮子也沒擡壹下,只淡淡朝裏間喊了句,“祖白,客至,看茶...”
祖白是墨淵新招進來的小夥計,人倒是蠻機靈,腿腳也勤快,不壹會兒便將幾位茶客安頓好。這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客人上門,茶館裏原本安靜的氣氛漸漸活絡。大抵是見慣了我這副憊懶的樣子,茶客們壹個個見怪不怪的,沒上前來與我搭訕,他們各自相互間閑聊了起來。
自從那日將鳳九平安送抵了青丘,我便拐著墨淵入了凡界,此前曾無數次幻想過,有朝壹日,必要與心愛之人壹起,踏遍千山萬水,將塵世間美妙的風景都看個夠。並且我也承諾過,以後定會關照墨淵,但凡有好玩的好吃的,都要算上他壹個。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只需在青丘谷口掉轉個方向,便能遂了我多年的夙願。
墨淵自然是甘願的,我與他攜了手同行,見識過莽莽荒原、戈壁大漠的奔放豪邁,領略了高山幽谷的雄壯與靜謐,追隨著江河淵源流長的足跡,直奔向波瀾壯闊浩瀚無垠的汪洋大海。我們壹路向東,每到壹處繁華城池,便化身混跡在蕓蕓眾生當中,小住上壹陣子,賞四時花開,品味人間百態,流連忘返,不知不覺已走過了七八個寒暑。
此刻所處的這座江南城市,自古就是商賈雲集之地,山水鐘靈毓秀自不必多說,更因當地的彈唱與說書頗具特色,各種美食也誘人,深得我心,墨淵便特意開了座雅致的茶館,壹晃眼,至今也將半年,是這趟旅程當中停留得最久的地方了。當初開設這個茶館,並非為了牟利,可因墨淵熟諳煮茶及品茶之道,又經營得法,加上聘了個才華橫溢的說書先生,吸引得顧客盈門,生意壹直非常紅火。
將話本子翻完,我對那裏頭的結局仍覺得惆悵,壹時回不了神,托了腮幽幽的嘆息。祖白眼尖,瞧見我面前杯子裏茶水沒了,重新沏了壹壺端過來,“夫人,您看店裏客人都差不多坐滿了,可駱先生怎麽還沒來?有些奇怪呢。”
經他這麽壹打岔,我看看已是未時過半,通常這個時辰,那位說書的駱先生早該到茶館裏做準備了。我不假思索地揮手,“叫陸掌櫃派人去催請壹下吧。”
“可是,” 祖白躊躇道,“陸掌櫃不是上午跟著公子出門進貨去了麽?現在怕是還在路上呢。”他口中的“公子”指的就是墨淵,因為上壹批進的茶葉品質略欠些火候,客人們還沒怎麽挑剔,他卻不大滿意,這回便領著陸掌櫃,親自進山去精挑細選。
“噢,”我拍了壹下額,怎的將這事給忘了?環顧茶館裏面,夥計中資歷最長的盛文就在跟前不遠,遂把他招過來,問他是否曉得駱先生的住處。他點頭稱是,說先生的住處跟茶館只隔了兩條街,幾日前他才將過端午的粽禮給送過去,於是,我便吩咐他速去敦促壹下。
片刻的功夫,盛文飛跑著回來,帶來壹個令人沮喪的消息......駱先生的住處被翻得壹片狼藉,人卻沒在裏面,向鄰居們打聽,說是大概半個時辰前,官府派人把他給抓走了。
暮春初夏之際,天氣總是陰沈多雨,山路濕滑難行,致使我們回城的腳程有壹點延滯。為免淺兒掛念,在交待過陸管家小心運送貨物以後,我獨自打馬,冒著雨匆匆進了城,離茶館尚有十來丈遠,已隱隱聽見裏面爆出陣陣的喝彩聲。
下馬的時候, 約莫是聽見了動靜,小夥計祖白飛快的迎了出來,撐著壹柄大大的油紙傘,“公子,您可回來了。”他殷勤地接過我手裏的韁繩,眼睛還不住的往後瞟。
我壹邊抖著身上的鬥篷,壹邊回道,“嗯,夫人呢?可是在茶館裏面?”
“夫人她,她眼下沒在...”祖白顯得有些遲疑。
我心不由壹沈,“何故吞吞吐吐?究竟怎麽回事?”
祖白急忙道,“公子莫急,容我慢慢說,今日因為駱先生沒能準時到茶館,夫人便遣了人去催,才發現駱先生竟是被官府給抓走了。”
我楞了壹下, “哦?因為什麽緣故?”
“事發的太過突然,暫時還不知道因由。”祖白搖了搖頭,“當其時,茶館裏客人已經坐得滿滿當當的,眼瞅著說書時刻快將到了,大家都在發愁,這個節骨眼上,還能去哪兒再找位先生來代替呢?若實在沒法子,那咱們茶館的說書便只得取消了。”他邊說邊皺著眉,可見當時情形確實棘手。
但此刻,我耳聽得不斷傳來的叫好聲及喝彩聲,不免疑惑,“既然沒了說書先生,那裏面這般熱鬧,卻是為何?”
“最後關頭,是夫人說或許還有指望,叫咱們再等等,便急匆匆出去了。果然,不大壹會兒功夫,就有壹位公子哥兒獨自上門,他說自己是夫人的遠房表弟,姓郭名珂,特地應夫人的邀請來救場的,二話不說就直接登了臺。初時大家夥兒都有點將信將疑,這郭公子看著是挺機靈的,不過也就是生得俊俏些,但說書除了靠壹張巧嘴,還得講究個門道,況且底下的客人都是識貨的,就怕他鎮不住場子,弄不好會砸了咱們茶館的招牌。”
祖白說著說著,有點抑制不住的小興奮,“可誰成想,那位俏生生的郭公子往臺上壹站,擺開架勢來還真像是這麽回事。雖說他僅是臨時頂替的,但似乎熟知這些茶客的喜好,先是三言兩語跟大家套套近乎,壹下子就博得了全場的喜愛,緊接著他又表示,今日不講往常那些俗套的話本或是歷史典故,專門挑那些神秘莫測的鬼怪傳說。他只壹開場,便抓住了大家的耳朵,將壹本驪山老道馴妖記說得緊張刺激、扣人心弦,大家都有耳目壹新的感覺。”說到這裏,祖白輕輕嘆了口氣,“唉,正預備講到最精彩處,盛文大哥卻叫我在這裏等候夫人和公子了。”
我邊聽邊琢磨著,有些摸不著頭腦,按理說淺兒並沒有相熟的朋友在此地,更遑論是什麽遠房親戚了。“夫人沒和這位公子壹同回來,那她…此前可有說去了哪裏?”
祖白又搖了搖頭,“沒說。正因為夫人出去得太過匆忙,連傘都忘了帶,眼見得這雨下起來就沒完,才叫我在這裏候著,或許,夫人是叫這場雨給絆住了腳,只不知要上哪兒去找呀。”
我覺得蹊蹺,略略思索,“不急,妳繼續在這兒等著吧,我去看壹看這位郭公子。”
徑直穿過大門走進去,發覺今日真的不大壹樣,客人竟比往常更多,而各自心思卻不在品茶閑聊,目光全都齊刷刷地盯著同壹個方向。我越過眾人望過去,額上青筋猛地跳了兩跳……看臺之上,那位口若懸河正說到興頭上的俊公子不是旁人,正是昔年最活潑俏皮的昆侖虛司音。
莫名其妙當上了什麽“表姐夫”,我哭笑不得,面對著她的擠眉弄眼,只好故作深沈的點頭不語,壹把挽著她的手進了後院,在外人看起來,只當我們是重逢敘舊。
覷見終於四下無人了,她難掩興奮,猛的紮進我懷裏,用手圈上我脖子,高興地嚷了壹句,“阿淵,妳可終於回來了,我好想妳。”可話音未落,她又意猶未盡地問,“如何?方才妳也看見了,我的表現還可以吧,有沒有壹點行家裏手的感覺?”
我挑眉看她,“我的小娘子可真是深藏不露啊!看來以前我只叫妳作個老板娘,確實太委屈妳了。”
“哪裏哪裏,我這不是沒法子嗎?只好將就將就獻個醜咯,幸而,底下的看客們似乎還挺滿意的,沒有看出什麽破綻。”
這話聽得我心裏泛酸。自從下了凡界以來,為免容貌太盛招致無謂的麻煩,我與她均是斂了容喬裝的身份,這回她倉促間化成司音的男兒身,不過是臨時起意。適才在臺上驀然看見我,她驚喜地沖我拋了個媚眼,卻無端惹來滿堂的起哄與喝彩聲,要知道茶客中男人居多,瞅著他們壹個個直勾勾盯著“他”看的眼神,心裏頗不是滋味。
現下被她親親熱熱摟著,心頭的躁動減弱了幾分,許久不曾見她作這副打扮了,倒是有些懷念,伸手刮壹下她秀挺的鼻梁, “唔,認識夫人這麽久,身為妳的師父與夫君,卻從不曉得妳還有這等本領,我是否該覺得慚愧呢?”
“呵呵,師父說笑了。之前我不是也在茶館裏耳濡目染了好幾個月嗎?會這麽壹點兒皮毛功夫,不足為奇。再說了,當初妳願意收了我當徒弟,表示我的資質本就不差,原是個可造之才,證明師父妳很有眼光,所謂名師出高徒嘛,對不對?” 她嬉皮笑臉地說著,眼裏是藏不住的小得意。
“妳方才那出尋妖記倒是很受追捧,可我怎的從沒聽說過,不會是妳胡亂編的吧?”
“誒呀,阿淵,這些降妖伏魔的傳奇故事,不獨凡夫俗子們愛聽,便是在我們青丘,也是很盛行的,我從小聽得多了,自然就熟記在心,剛才不過是順手拈來,哪裏還需要編呢?阿淵妳壹向都很高冷,聽得大多是道法佛經,尋常妖魔鬼怪的故事,妳自然看不上眼了。妳若是願意,我也可以單獨說給妳聽。”
我沒奈何的苦笑,“夫人,果然長了壹張巧嘴,張口就是歪理,我是說不過妳了。敢問這位小公子,妳在本茶館是臨時客串壹下,還是打算以此為營生呀?”
“唔,雖說也蠻有意思的,不過…還是算了,再次登臺難保不會出什麽岔子,見好就收吧。況且本公子酬金可是很貴的,我擔心妳這個小館請不起,所以,我還是只當壹名匆匆過客好了。”她說話的語氣仿佛還有些遺憾似的。
我恍悟,原來這才是她自稱名叫“郭珂”的原因,“既如此,妳須趕緊把我的娘子給還回來,如若不然,天黑以後,我可要派人打著燈籠四處找去了。”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在夥計們面前大變活人。
她掩嘴壹笑,“打著燈籠也找不著!這麽好的娘子妳上哪兒找去?別急,等壹會兒客人都散了,勞煩公子與在下出去壹趟,妳的娘子不就順理成章回來了嗎?”
她確實機靈,拉上我借口壹起去尋“表姐”,不過轉個身的功夫,夥計們便欣喜地看見,他們的老板偕夫人雙雙歸來了。
駱先生鋃鐺入獄壹事叫人震驚, 陸管家辦事很活絡,很快便打聽到,最近在與駱先生過從甚密的朋友當中,有人被告發寫了諷刺當朝的反詩,當即被判定為大逆之罪,於是平素來往密切的壹群文人騷客,幾乎都受到這起文字獄案的牽連。
我便以老家來了幾位重要的親戚為緣由,宣布茶館將歇業三天,陸管家將告示張貼出去,帶著夥計們歸置妥當後,陸續離開了茶館。
白淺略有些不解,“妳為何將他們都打發回去?難不成,這茶館的生意從此不做了,我們再換壹個地方?”
我笑著看她,“夫人,先前不是自詡資質好、冰雪聰明的麽,且來猜猜看吧,我的小娘子。”
“呃...雖然夫君平常言語不多,可我知道妳有情有義,即便是換下壹站,也會將這裏的事情安排妥當了再離開。我猜...如今妳是看駱先生官司纏身,想暗中看能不能幫壹幫他,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