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人傑是壹個過度謙虛的人。當我和他商量的時候,他的嘴唇第壹次露出笑。那笑容是出自他的善良的誠意的。可是閃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可怕,尤其是他那牙齒上的光澤,使人有點恐怖,仿佛笑的是死人,實際上死人的牙齒又是沒有光澤的。
當我向裏搬桌子的時候,他是那麽匆忙的收拾鍋子和碗盞,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吃完了晚飯。就那麽匆匆的收藏起來。仿佛怕我望見他吃的是些什麽。收拾碗盞的時候,他用背擋著我的視線,同時嘴裏說:“妳壹個人搬不進來吧!”我聽見筷子落地的聲音,我望見他彎腰去拾,拾起壹只,第二只又從桌上掉下來。我想:他壹定吃的很壞。
起初的幾天,他是常常這樣掩護他的餐具的,那天晚上掃地時,他也壹樣的用背遮著我的眼。床底下是那麽多可怕的骯臟的東西,壹團兒壹團兒撕零碎的報紙,都是吐痰用的,手卷的紙煙頭,飯粒,還有菜梗鼠糞,若是六月天,這屋子的蒼蠅壹定會成群的嗡鳴。他掃地時,還背著我說:“秦先生,妳抽煙自己卷。”他那局促的聲音,說明他是怎樣的困惑,仿佛感覺到我在背後觀望他的眼光。他那挪移我註意的匠心,是多麽可憐呀!
他的`身體,不健康,象壹個有胃病的人。我們的談話壹沾到他的生活,他就嘆息壹聲,不說什麽了。譬如我說:“這裏太潮濕,不能長住人的,尤其是妳的身體……”他就不說什麽了。只低著頭,嘆息壹聲。譬如我說:“藝術學院的月薪怎麽這樣少,壹百二十塊錢,怎麽生活呀!”他就不說什麽了。臉色也陰沈下來,只低著頭嘆息。再不就撫弄他的手指。
然而壹談到繪畫,趙人傑的氣色也活躍了,蒼白的臉上也新鮮了。
我們談到羅丹的雕塑,洛基朗蓋彌的藝術生活,趙人傑的臉色也就越來越是光輝,他的生命在這些談話裏復活了。眉眼間也閃出青春的閃光。他對繪畫有許多意見。他說:“我有個畫稿,在腦子裏醞釀很久了,可是總沒有心情來畫。”他說:“整天忙著燒飯,上課,哪有時間呢!”他說:“我是不象中國壹般畫家那種作風的!”他說:“中國畫家不是沒有天才的,全給在形式上追求的傾向損害了!”又說:“壹個真正的藝術家哪有不在內容的發掘上追求的呢!”他不滿意中國所流行的木刻字的作品,在這上他說:“秦先生讀過克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藝主潮》嗎!我覺得克蘭兌斯有壹句話說的很對。他說:‘什麽是浪漫主義呢?壹句話,譬如他們聽到別人說話,他們不註重那語言的意義;而註意語言的聲音是不是優美。’現在的中國畫家呢!不註意作品裏的人物,而註意整個畫面的背景和情調。現在中國的詩人呢!不註意詩的內容,詩的語言,而註意賣弄小智慧的美句子。現在中國的小說家呢!不註意人物的思想,人物的靈魂,而註意語句的簡練,有的註意語句的俏皮,故事的曲折。”
接下去他就說他的畫稿,在這之前,他卷了壹支煙點著,又問過我:“秦先生說不是嗎?”我說:“趙先生的話很對!”
“那是從前在我們這條街口見到的。”他說,“現在可惜妳看不見她了,她去年就死掉了。我在這條街上住了三年,搬過五、六次家,可是每回經過這條街口就看見那個擺糖果攤的老婆子,坐在矮腳凳子上,看守著她的糖果攤。這記得再清楚不過了。她的臉上全是壹條條深的皺紋,線條挺細致,若是她的兩頰豐滿,就是個慈祥的面型了,可是削瘦,又發黃,我想她是有什麽病的,可是她的表情上,又壹點不帶病容,我覺得她的心地很善良。從她的面部也看不出她憂郁、痛苦,因為她是那麽窮呀!壹方木盤上只平排著二十多塊糖,即使有時在她那方木盤上發現壹兩個橘子,那也是過時的,變色的,發黴的了。照理,她的臉部表情該含有生活的憂苦,然而她給人的印象反而是那麽出奇的平靜,仿佛她的腦子裏什麽感觸都沒有,不管是壹個漂亮的香港派的少婦從她眼前經過,還是壹個襤褸的兒童在她的糖果攤前發呆,這些都仿佛不在她的感覺世界裏存在似的。從她的眼睛所含蓄的意義上看,全世界仿佛是死寂的,全世界只有她壹個人,只有她那方盤上的二十幾塊糖果。若是夏天,那麽她的世界擴展了,那就是說在她的世界裏出現了蒼蠅,她用紙紮的驅蠅具時時趕著它們,可是也並不過分註意它們。因為整日蹲在夏天的樹蔭涼底下,極容易打瞌睡的,她也不例外。只有在她瞌睡時,我才從她的面部看出來,她是幸福的。我每天必定從她那糖果攤前走幾趟,沒有壹次看見她有交易。有時,看見幾個窮苦人家的孩子,蹲在她眼前,環成壹圈,望著她,也許是觀望方盤上的糖果,可是總沒有碰見他們買塊糖的時候。那老婆子呢,可是天天在她那營業地方出現,這又仿佛是她每天確也有些交易。有時只她獨自壹個人,把左角上的紅色糖移到右首去,把右角落的兩塊綠色糖,挪到左首去。改變壹下排列是煞費她的匠心的。只是二十幾塊呀!她在排列上消耗著腦力,而且極有興趣。這就是她的全部的生活意義了。”他結尾說,“秦先生!妳說這不是壹幅很好的油畫嗎?”
“是很好的壹幅油畫呀!”我說。
他嘆息了壹口氣,在這嘆息裏又表示出他放棄了他所說的全部話的價值:“可是誰知道哪壹天,才能實現呀!也許我等不到成功那壹天的。”
“為什麽說這樣的話呢!”我說。
他低頭,撫弄著自己的手指,若有深思似的沈默著,也許他沒有聽見我說的是什麽。他的臉色是怕人的蒼白,我想說:——首先妳該註意,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來。譬如春末了還穿著冬大衣,實在該換換了;譬如胡須吧,也該刮壹刮,就是沒有錢吧,也該借把刮臉刀用用。生活得不好,營養又不好,就是有任何偉大的抱負,不能實現不也是空的!還有許許多多的話,可是我沒有說出口來。因為我們終究是初交的談話,雖然他是那麽謙虛。
那天晚上,我們談的很久。我被他帶入他自己所有的精神世界裏去,久久不能入睡。我的眼前似乎現出那個擺糖果攤的孤寂的老嫗。可是在這幅畫像的出現當中,又常常閃出趙人傑的冬大衣,我想:春末了……
茅草屋子所有的住客都熄燈睡了,穿堂幽黑,只有從趙人傑門口流入的壹塊長方形燈光,映著我床頭的竹欄發亮。
那天晚上,趙人傑的房門開到天亮,我說過幾次,他無論如何不肯關,因為我這個客人睡在他的門外呀!
臨睡前,他問過我兩遍:“秦先生妳覺得那幅畫稿的印象還深刻嗎?”“秦先生妳不覺得她的生活是多麽寂寞嗎?”這兩句問話,相隔有十五分鐘。
“寂寞。”最後這壹次的說話,我的字音就含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囈語。仿佛神智還清醒,似乎還聽見門外的劃火點燈聲,以及繼之而來的劇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