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個人每天可能講成百上千句話。跟鄰居打招呼;開會匯報工作;在餐廳點菜;和同事聊八卦;在出租車上指揮司機在什麽地方轉彎;在便利店詢問能不能用微信支付;給孩子輔導功課;同配偶討論家務分工……其中很多話是事務性的,只表達簡單的意思和要求。除去這些說過就忘的話,在剩下的話語當中,我們表達我們的意見、思想和感情。
我們為什麽而表達?我們在表達些什麽?
對冷空氣的厭惡, 美食 帶來的驚喜,對物價的抱怨,孩子有多麽可愛,孩子又是多麽麻煩,父母老去令人揪心,愛情消逝引發悵然,正如同這壹年又將過去……
我們有數不清的想法要表達。大部分時候,這些想法是零散的,像壹捧清水流過我們的指尖。
小迅
八歲的小迅來到我的寫作工作坊。他說:老師,我喜歡寫作!有壹天,在上課前,他去了圖書館,回來時興奮地告訴我:我遇見了多多!
多多是誰呢?他說,多多是他在英語讀寫工作坊認識的朋友。“我特別喜歡多多!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嘰裏咕嚕地說了好些和多多壹起玩的故事。他語速太快,說得也零散,我最多只聽懂壹小半。
從此以後,每當他興沖沖地走進教室,我就會問他:妳又遇到多多了嗎?有時候他說對,有時候說沒有。
十月份,我送給每個孩子兩三只蝸牛,讓他們帶回家飼養和觀察。小迅拿到飼養盒,在教室裏蹦得老高。半個月後,他寫了壹個蝸牛的社交故事:兩只強壯的小蝸牛總是在壹起疊高高,另壹只弱小的蝸牛就鉆出泥土看著它們。當那對朋友有說有笑地走開時,孤單的蝸牛自言自語說:我要用實力和它們做朋友。
小迅平時很少看電視,業余時間多數是在讀書。聽他媽媽說,他在學校和同學找不到多少***同語言,有時會受欺負。可是,他心大,挨揍了,他回家說,他們是鬧著玩的。
每次在故事星球看到他,他臉上總是掛著開朗的笑容。他表達著對各種大小事情的喜愛——喜歡寫作,喜歡看書,喜歡多多,喜歡小蝸牛……聽說要寫壹篇有關“孤獨”的習作時,他開心地跳了起來,問我:可以多要壹張紙嗎?我有好多話想寫。
“我看書的級別比壹些同學高,尤其是英語書。不久以前,我想向同學宣傳我喜歡的書,可別人聽了都說:‘妳騙人!妳肯定是看封面的!‘其實,他們的意思是‘妳看不懂的’。我哪裏看不懂啦?我只是想作宣傳啊。但他們不聽我解釋,壹說完就走了。我覺得他們腦子裏在想,我在班裏不是那麽突出,不可能看得懂這麽難的書。這樣壹來,學校裏的朋友和我漸漸斷開了接觸。我想盡辦法,可是沒有用,反而全班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理我了。就這樣,學校裏的朋友壹個個失去……”
小迅寫下了這樣的經歷。他非常渴望友情。和筆下的小蝸牛壹樣,他摩拳擦掌,設法要讓朋友們理解他、接受他。在文章末尾,他興致勃勃地讀著自己喜歡的書,同學們紛紛圍攏在他的身邊。
有好幾個下午,我和閱讀導師lulu坐在辦公室聊著班上的孩子們。說到小迅的時候,我們倆的眼睛都有點濕潤。孩子的純真是那麽寶貴,妳想為他做些什麽,想保護他。可是,妳往往什麽都做不了。他得靠自己。而令人驚訝的是,他比妳想象的要堅強。
曦曦
曦曦不常聊朋友。她的話題更多是關於自己。她坐在教室裏離我最遠的壹頭。為了告訴我她期中考試的成績很好,她特意繞過桌子和椅子,走到我身邊來。聽別的同學談論學校和家裏的事情,她會大聲說:這個我們也有!那個我也會!妳說的我也做過!
她擔心自己不是全知全能的。如果不能把名字留在光榮榜上,也許別人就會把她忘記。
可是,要保證什麽都知道、樣樣拿第壹,這得有多困難呢!辦不到的時候,免不了有些生氣。有時候可以氣別人,比如因為學校鼓號隊臨時組織排練而差點誤了工作坊的課。有時候就只好氣自己,比如上周的習作沒有別的同學寫得好。曦曦在椅子上煩躁地扭動身體,帶著哭腔說:老師,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大多數住在市區裏的人,不會覺得我們郊區的方便,以為沒有他們那兒好。但是我們在這兒比妳們想象中方便多了。妳每天早上如果想買菜的話,出門左拐,直走五分鐘不到就到了菜場。妳住在這兒,壹定會覺得很近。對學生最好的是,學校就在妳小區的旁邊。妳每天可以走路送孩子上學,孩子既不會遲到,家長也輕松。……”
學期進行到壹半,在學校的班長競選中,曦曦落選了。事後,她寫了個很長的故事。在故事裏,她成功打敗了其他競選者,當選班長,但也因此遭到朋友們的排擠而落單。最後,她哭著對老師說:我不要當班長了!她如願以償,在脫離班長職務之後,重新找回了友情。
這女孩常讓我想起兒時的自己。在她的世界裏棲息著壹頭頭感情的龐然大物。它們是多麽巨大!多了不得啊!她大叫著,想讓旁人能見到她的所見。如果別人看不見,她就失望沮喪,簡直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於是她把這些大動物放出來,讓它們滿世界亂竄。
有壹天,她要學會在自己的世界裏獨自欣賞它們、撫摸它們,感受它們有多了不起。到那時候,她就能不急不忙地把它們的故事講出來,以此讓聽眾感到快樂——而不是反過來,要聽眾去承認她的快樂。
她會學會的。有壹天我問她:妳認為怎樣才算長大?她說:到我可以自己給家人做飯的時候。我問:那大約是什麽時候呢?她說:十歲吧。我問:妳現在幾歲?她回答:九歲。我說:那妳的時間挺緊的。她同意說:對。
再多給自己壹些時間吧,不用太著急。
小亦
和曦曦不壹樣,對那些在她世界門口探頭探腦的人,小亦抱有警惕。她不願意在課上朗讀自己的習作。有時候,我詢問能不能替她朗讀,她沈吟片刻,說:好吧。接著立刻捂上耳朵,甚至飛跑出教室
如果有個陌生孩子走到我面前,向我提出這樣坦率的問題,那該多有意思啊。
有時候我誇獎她,不是站在老師的角度誇獎學生,而是站在壹個創作者的角度,去誇獎另壹個創作者。然而,她不領情,捂緊了耳朵。我有些尷尬,但不要緊,因為誇人是愉快的事,比罵人好多了。
我誇完了。小亦雖然捂著耳朵,不可避免還是多少聽到幾句。她說:對我來說,作
文就是壹張紙,寫得好或者不好,我總是告訴自己,這只是壹張紙而已嘛。她的面孔顯得很嚴肅,雙眼望向桌子,說話拉長了聲音。
在課間,她為同學們朗誦自己在學校新學的打油詩,這時她露出了開懷的笑容。詩裏的人總是經歷壹系列尷尬和痛苦,最後死去——但調子是歡樂的,還帶點兒惡意。凡經歷過校園生活的人,誰沒喜歡過這些順口溜呢?我坐在教室的壹頭,看著他們。也許他們覺得我有點可憐吧,三十幾歲了,已經聽不懂他們的詩歌了。
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小亦用英語寫過壹篇《獨立宣言》,在八個條款中,她斬釘截鐵地寫道,她要擁有“不讓奶奶對我頤指氣使的自由“、”進壹步被當作大人對待的自由“,以及”更自由的自由”。
與其要老師表揚,不如自己發明快樂的方法。小亦表達著尋求獨立的強烈願望。
再獨立的人也需要朋友。外表很酷的小亦,在學期末寫下了被朋友孤立的傷心經歷。“我不喜歡妳的書。妳故事比賽第壹,壹點也不公平!”她用朋友的壹句激烈言辭開始講述。在文章裏,昔日的好友對別人說她的壞話,把她壹個人丟在操場。“我很想哭,可又知道在學校裏哭是很丟臉的事兒,就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淚水,壹個人慢慢走出操場。”
再失望,也不想要別人同情;再高興,也不想流露出來——這就是小亦。我只想告訴她:誇妳的時候,妳不樂意讓我知道妳心裏高興,這沒關系。
不過,聽了這話,她反而會不自在吧?那我就還是繼續裝作很尷尬的樣子好了。
小天
小天是性格明朗的孩子。他喜歡大自然,喜歡動物,特別喜歡甲蟲和爬行動物——那些有著士兵的鎧甲、外星人的皮膚的小生靈。同為兩爬飼養愛好者,我天然地對他抱有好感。可是,在課上,我們卻沒有太多機會去交流觀察動物的心得,而他還在不斷獲取新的愛好——折紙,網球,西班牙語……
他坐得定,思想反而最跳躍。他著急地告訴我:老師,我的守宮最近蛻皮了!老師,我上個星期去了山裏!老師,妳說的這個我知道,它是這樣的……老師,妳說的那個我也知道,我還碰到過……
妳見過大群行進的螞蟻嗎?擁擠著通過壹個狹窄的關隘,沒有空間了,就從側壁走,甚至踏在同伴身上走,壹層疊著壹層……這就是小天的思想,密密匝匝,壹大股壹大股,越說越多,越說越著急,聲音也不自覺地越來越提高了。
在所有學生中,只有小天會直接問我:老師,我這次寫得好嗎?如果我說:還不夠好……他就會追問:不好在哪裏?
次數多了,我簡直不好意思起來。我講著講著,冷不防他又問出了口。哪裏不夠好呢?就像數學題總錯那幾道壹樣,寫作上的薄弱處,也總是差不多。小天的問題,是想說的話太多,太雜,卻沒有給自己充足的時間去梳理它們,於是汪洋恣肆,又終於戛然而止。
其實,假如我不教他寫作,我會說:這有什麽問題?天真單純,壹腔熱情——這不是問題。 我們表達的是什麽呢?歸根究底,是我們的性格,我們的熱愛,我們在世上的追求和感受。 這壹切,小天都儲備得很充沛。歲月會幫他梳理。我很幸運,能成為壹個為他加油助威的人,在適當的時候,也許遞上壹杯水,傳授幾句小訣竅。希望在未來的日子裏,他始終是這樣壹個充滿熱情,敢於發問,願意從正面去解決問題的人。
就是這樣。 如果妳希望孩子學會寫作,除了教他多讀、教他多寫之外,更重要的,妳要給他時間。學習表達的過程,也是了解自己想要表達的內容的過程。 每個人都有自己最感興趣的主題,他需要時間去尋找。最後,他會把那流過指尖的水流掬成壹捧,倒進他自己制作的容器,攢起來——水越攢越多,我們就能看清那水的顏色、質地,還有它獨壹無二的光澤。
不要強求孩子寫出像成年人那樣熟練而流暢的句子。比起那個,他們擁有更重要的寶藏,那就是他們各自的天性。
寫作,就是幫助他們表達天性,並且發展天性。
這常常是敦促人們拿起筆開始寫作的理由。 對大部分人而言,在他們人生的大多數階段,這可能會成為他們寫作的唯壹理由。
那麽,妳問我,妳寫了這麽多,又是為了表達什麽呢?
我實在太喜歡我的學生了,我要寫壹篇文章,表達我對他們深深的喜愛——這就是我想表達的,也是催動我寫下這些文字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