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人發現時赤裸裸地俯臥在地上,離墻角水缸壹步遠的地方。那個深秋的早晨,窗玻璃結滿了水汽。消息傳來,人們的耳朵裏似乎也灌入了冰水,毛孔裏都是冷颼颼的。
蒼海叔被擡上土炕時已四肢僵硬,周身冰涼。五十九歲的蒼海叔是在當晚飯後被幾個同宗兄弟擡進棺材裏的。大院裏的半大孩子們壹改往日嬉鬧,早早地躥上炕,圍攏在大人們周圍,蜷縮著壹個個惶恐的小身子,像盯著鍋竈上的美食壹樣盼望著窗戶盡早發白發亮。
蒼海叔與爹同宗且同庚,是我的堂叔。當我看見那副白茬子棺材被悄悄地從大門拉進來時,身上就落下壹簸萁雞皮疙瘩。更小的娃們躍躍欲試,紛紛要壹看究竟。
那晚爹剃掉了蒼海叔花白的頭發後,走到大院中央,在那塊大磨石上蹭了蹭剃刀,然後挪進停放蒼海叔的東屋,小心翼翼地刮去叔的胡子。叔伯們找來些顯新又幹凈的衣物,壹件又壹件地套在蒼海叔的身上。盡管費勁,但幾個老弟兄沒有絲毫敷衍,他們面色凝重動作虔誠。直至手邊剩下了幾件又臟又破的衣服,他們才將壹頂墨藍色的確良帽子扣在蒼海叔的頭頂上。他的臉方方正正,蒼白老邁,但長長的兩道灰白劍眉仍然筆挺地指向兩邊鬢角。令我不解的是在他的臉上絲毫沒有散發出瘆人的呆板氣息,那分明就是叔熟睡後的樣子。緊抿的癟嘴,腮幫子塌陷,所不同的是皺巴巴的額頭已舒展開來,似被抹上了幾道暗褐與灰白的壹塊小幅麥田風景畫。叔伯們給蒼海叔穿戴整齊後,將叔安放進那副棺木裏。大家默默無語,屋裏屋外的爛東破西也異乎尋常地寂靜著。
後來爹說人到燈枯油盡時,連額頭的皺紋都放開了。我對爹的這句話懵懂了幾十年,許多年後的今天,我依稀還能記起蒼海叔留給我的最後印象,也漸漸了悟了爹的那句深奧了太久的話語。
蒼海叔壹生無兒無女。叔伯兩堂中的侄男外女是他殯儀期間的孝男孝女。舊孝衫都是大人們費盡心思倒騰來的,而不用披麻也實實省去了眾人許多繁瑣。披麻在我們當地是重孝的標誌,也就是直系血親才要披麻戴孝,血脈稍遠的子侄只戴孝不披麻。
聽爹娘說蒼海叔本來是該有兒女的。可他偏偏就是壹怪人,硬讓自己個兒的後半輩子冷清了許多。之所以這樣說,叔伯們似乎仍然不理解他的詭異,壹如繼往地責怪著他。蒼海叔二十出頭的時候,模樣在全村是數壹數二的。他娘,我的五奶,壹個寡居十多年的農村婦女,托媒婆說合為蒼海叔娶回壹房俊俏媳婦兒。
大院***七八間正房,蒼海叔家的兩間位於最東廂。屋子做了婚房後,五奶搬去東邊下房裏。叔大婚當晚,大院裏其余叔叔們都蹲了他的墻根兒,這是當地的習俗。
第二天,五奶眉頭深鎖。那些叔伯們也壹改往日舉止,似落過霜的禾苗,怏怏地鮮有說笑打趣。接下來的夜晚蹲叔墻根兒的同輩分的人越來越少,五奶和上輩人眉頭上的疙瘩卻越綰越緊。
蒼海嬸,大婚後的新媳婦兒起初是戰戰兢兢的,在叔的面前是心存膽怯的,喚婆婆“娘”的時候也是低眉順眼的。日子久了之後蒼海嬸性情發生了變化,對叔時不時地沖撞,在五奶面前也少了許多心平氣順。五奶心急,偶爾心事會掛在臉上。爹娘後來曾向我們學說那年初冬壹個早晨,五奶借故回了娘家。臨離家時五奶揭開壹個大甕對叔嬸說:
“淘炒了這甕蓧麥,磨成面今冬就好過了。”
叔嬸倆人素日似乎是陌路人,兩搭都愛理不理。那日淘麥小倆口不過話還好對付,但炒麥時仍不過話就作賤了那些麥粒。叔拉著風箱,嬸用炒蓧麥板子攪動鐵鍋裏的麥子。竈膛裏的火苗高壹陣低壹陣,嬸不言語,叔自顧自地推拉風箱,鐵鍋裏的蓧麥粒顏色就黃壹鍋黑壹鍋。待到五奶第二天傍晚回來,兩大笸籮蓧麥生生被作賤掉了。五奶心裏不舒坦。嬸還覺得委屈,心裏的氣和恨像鉛塊向下墜著。
又壹日,當沈下西山的太陽最後照射著大院裏那兩棵老漢楊時,幾件衣物飄擺在兩樹間的壹根晾衣繩上。蒼海嬸攏了攏額前的秀發,鄭重其事地將繩上的衣物收了起來。叔的粗布衣服疊壹摞,嬸將自己的幾件襯衣外罩疊壹摞。
“讓妳們夜夜做坯子磊墻用!”嬸狠狠地拍了拍蒼海叔的那摞衣服。
“妳們也算看夠了俺的笑話……”嬸似乎拿定了主意。
壹個陽光尚好的下午,蒼海嬸去東下房給五奶磕頭時,五奶正迎著後半晌的陽光納鞋底。嬸上前行了大禮,最後壹次叫了五奶壹聲娘。五奶手裏的鋼針突然就“嘣”地斷成兩截,針尖夾在鞋底上,麻繩拽著針屁股掉在了炕上。
五奶原本捏針的`食指杵在斷裂的針茬上,舊白布糊面的鞋底頓時洇出幾朵小紅花。
“海子作孽呀!作孽呀!”五奶終於忍不住。
“我前世禍害誰了,要這樣報應我?”
蒼海嬸走了,與叔扯斷了大半年的日日夜夜,也撂下了短暫而有名無實的婚姻生活。嬸壹腳踏出院門,五奶抽嗒著鼻子跌回了那年那月。
十多年前的那個驚蟄天,天生寡言少語的五爺撂下壹句“這輩子是我負妳了”後離家出走。春情萌動的日子,五奶灰頭土臉地跌入人們茶余飯後的調笑中。日子壹天天難捱著,五奶獨自拉扯著沒有褪盡奶毛的蒼海叔經風吹歷雨淋。叔總算長大成人娶了親,誰料想又橫生這壹出。五奶忿忿地在心裏咒罵著五爺:
“妳個挨千刀的!把那股敗興勁兒都傳給了兒子!”
族人們都說那時的五奶和走了的蒼海嬸壹樣無可挑剔,五爺卻中了邪似的拋妻棄子,出走後便杳無音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蒼海叔與五爺壹樣不愛女人壹時間傳遍了整個村莊。令五奶欣慰的是五爺尚且給她留下骨血,以至於這十幾年來自己甘心既當娘又做爹地隱忍著,只因心中有兒子這個盼頭。
“天塌了……天塌了……”五奶壹下像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軟塌塌地再也沒有硬朗起來。
蒼海叔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怪的是他從不動娶妻之念,任五奶費盡口舌終是枉然。萬念俱灰之下,五奶又為兒子漿洗縫補了五六年之後,含恨撒手人寰。
怪人蒼海叔喜歡獨處和安靜,村裏人盡皆知。沒有誰看見過他於人前插科打諢,也沒有誰看見過他喜歡哪個乖巧的娃娃。因了同宗又同處壹個大院,幼時的我常出入蒼海叔的東屋。彼時叔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常常獨坐在炕上抽著水煙鍋,嘴上永遠“嗯”“噢”著幾個最簡單的詞語,以至於幾個比我小的娃娃以為他原本不會說別的話。除此之外叔還常在屋檐下養幾只兔子。利用放兔食時,叔偶爾會念叨幾句,但大多數時候我即使聽到也搞不明白,有時我會想那幾只兔子有沒有明白蒼海叔的自言自語。蒼海叔常常背抄著手,略低著頭,不言不語,默默進出大院。在大院中與人偶遇,叔會略略打個招呼,但從不會與誰深談。上了年紀後,叔壹如繼往地堅持著獨身,這壹度讓村中幾個寡婦斜視與惡語相向。
越來越怪的蒼海叔忽然在某天又見到了生身父親——我的五爺。那年夏天,五爺披著僧袍進得家門。大院壹時間熱鬧起來,從前“和尚”只在村人們嘴上跑耳邊飛,從未親見。這下全村人都開了眼界,觀瞻了和尚的真容,而且還是本村出走的蒼海子的親爹,我的五爺!村莊裏流傳著五爺的壹些傳說,大院裏人來人往。父子相處數日,五爺翩然而去。現在算來,那時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
“今番塵緣已了,來世再相見吧!阿彌陀佛……”後來三叔經常捋著下巴學著五爺臨走時的樣子。
五爺父子情斷與否,誰都說不麻利。只是後來我們琢磨蒼海叔對五爺還是有情義的。蒼海叔去逝前幾年曾只身遠赴五臺山,尋了次在寶剎修行的五爺。據返轉回鄉的蒼海叔說那時五爺身板兒依然硬朗,年屆八旬,樣子像傳說中鶴發童顏的神仙。
之前五爺決絕地出家為僧,人們至今弄不懂個中原委。而蒼海叔的怪,似乎隨著他的離世也被人們揪開了包袱。爹後來說蒼海叔藏在衣櫃底的壹件夾層小祅裏揣著壹個泛黃的用來裝水煙絲的小布袋,布袋上繡著壹朵梅花。
爹還回憶起村裏曾有壹個小他們兩歲、名叫梅花的姑娘,那梅花在蒼海叔娶親的頭年嫁去了外鄉。
七日後蒼海叔入土,棺蓋上端端正正鋪著壹個梅花小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