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納伊的市內小火車過了馬約門,正沿著林蔭大道向塞納河岸駛去。小車頭拉著壹節車廂,鳴著汽笛驅開擋路的車輛行人。它直噴蒸汽,像壹個人在急速奔跑,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呼哧喘個不停。它的活塞裏發出快節奏的響聲,好似火車的鐵腿在跑動。夏天傍晚的悶熱籠罩著大道,雖然沒有壹絲風,路面上卻揚起粉筆灰似的白色塵土,濃厚、嗆人而且熱烘烘的,還黏附在人的皮膚上,迷糊人的眼睛,甚至鉆進人的五臟六腑。
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有出來透透氣的居民。
車上的玻璃窗都大敞著,車速很快,窗簾在疾風中飄揚。車廂裏的乘客寥寥無幾,因為天氣悶熱,大多數乘客都愛待在頂層和車廂外的平臺上。壹部分乘客是打扮得俗裏俗氣的胖太太,屬於住在郊區的小市民,就靠裝腔作勢來代替自身所缺乏的高雅氣質。另壹部分乘客是膩煩了辦公室生涯的公務員,由於長期伏案工作,臉色蠟黃,腰彎背駝,肩膀壹邊高壹邊低。他們愁苦憔悴的面容,表明他們上有老下有小,負擔沈重,經濟拮據;也表明他們早年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如今加入了衣衫破舊的窮人行列。他們在巴黎邊緣當垃圾場用的田野安家,住在刷了白灰的破房子裏,門口壹塊花壇就算是自家的花園,日子嘛,當然是省吃儉用,過得緊巴巴的。
緊挨車門,坐著壹個矮矮胖胖的男子。他臉頰臃腫,大腹便便,直垂到雙腿的叉開之處。他壹身黑色服裝,佩戴著勛章綬帶,正同壹個身材瘦長的人在聊天。此人不修邊幅,穿壹套臟乎乎的白色斜紋布服裝,戴壹頂舊兮兮的巴拿馬草帽。那矮胖子說話慢吞吞的,有時真像個結巴,他是海軍部主任科員卡拉望先生。那瘦高個子從前在商船上當衛生員,後來在古爾博瓦圓形廣場附近定居,利用他漂泊了壹生之後僅余的那點淺薄的醫學知識,給當地窮老百姓治病糊口。他姓舍奈,要人家稱呼他“大夫”。關於他的為人品行,當地頗有不少流言飛語。
卡拉望先生壹直過著公務員循規蹈矩的生活。三十年來,他天天早晨去辦公室上班,走的是同壹條路,在同壹個時間,同壹個地點,遇上同壹批上班族,傍晚下班,還是走同壹條路,遇上同壹批眼見著日漸衰老的面孔。
每天早晨,他在聖奧諾雷區的大街口,花壹個蘇買壹份報紙,再買兩個小面包,然後走進部裏大樓,那神態就像壹個投案自首的罪犯。他急匆匆地趕到辦公室,心裏惶惶不安,總是擔心自己的工作有什麽疏忽而會受到斥責。
他這種單調的生活規律,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麽變化,因為除了辦公室裏的事務,除了升級與獎金,他什麽都不關心。從前,他就不在乎嫁妝,娶了壹位同事的女兒。長期以來,他不論是在部裏還是在家裏,都只談論公務。他那點腦子,早已在辦公室枯燥的日常事務中萎縮了,如今除了與部裏有關的事情之外,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計劃、希望與夢想了。不過,雖然他對自己的公務員生涯知足常樂,但總摻雜著壹種掃興的苦澀感,那是因為壹些海軍軍需官,軍裝上有幾杠白條紋,被人稱為“白鐵匠”,光憑這壹點,壹調進部裏就當上副科長或科長,對此,他與妻子都憤憤不平。每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就大發議論,列出種種理由,證明將巴黎的官職如此輕易地給了那些本應航行在海上的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極不公平的。
韶光易逝,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老了。早年,自打出了校門,就直接進了衙門,他在學校裏見了就發抖的學監,後來換成了他怕得要命的上司。他只要壹到那些辦公室暴君的門口,就渾身上下直打哆嗦。由於長期處於這種惶恐不安的狀態,他也就形成了猥瑣可笑的舉止習慣,見了人就局促不安、低聲下氣,說起話來則神經質地直結巴。
他對巴黎的了解少得可憐,不比那個每天由狗領到同壹個門檐上乞討的瞎子知道得更多。他從壹個蘇壹張的小報上,也讀到壹些社會消息與桃色新聞,但認為純系杜撰編造,是專供小職員消遣解悶的。他壹貫奉公守法,是壹個沒有鮮明觀點的保守派,但對“新事物”還是有強烈憎恨的。凡是報上的政治新聞,他壹概跳過不看。不過,話得說回來,那份小報在這方面作報道時,總要為了某壹方收買者的需要而歪曲事實。每天傍晚,他沿著香榭麗舍大街步行回家,望著熙熙攘攘的行人與川流不息的車馬,那神情就像壹個來自遙遠國度的異鄉旅客。
這壹年,卡拉望先生按規定服務三十年的期限滿了。壹月壹日那天,他因此而得了壹枚榮譽團勛章。須知,在這種軍事化的機關裏,那些被縛在綠皮卷宗上的公文奴隸,經過長期悲慘的苦役,也就是“竭誠效力”之後,就會獲得此種獎賞。這壹出乎他意料的榮譽,使他對自己的才幹刮目相看,評價更高,同時也徹底改變了他的日常習慣。從那以後,他不再穿雜色的褲子和不倫不類的上裝,而換上黑色的禮服與褲子,這樣才跟勛章寬寬的綬帶般配協調,相得益彰。與此同時,他每天早晨都要刮臉,仔仔細細地修指甲,隔壹天就換壹件襯衫。總之,眨眼之間,卡拉望就像換了壹個人,衣著整潔、神氣十足但又平易謙和,而所有這壹切,他都是出於對國家“勛位團”的尊重,出於壹種合情合理的團體精神,要知道,他本人就是這團體中的壹員呀!
他在家裏,總喜歡把“我的勛章”掛在嘴邊。他這種自豪感極度膨脹,甚至不能容忍別人在扣眼上掛任何別的勛章,見了外國勛章更是火冒三丈,他認為:“根本就不應該允許他們在法國佩戴出來。”他特別反感每天傍晚在小火車上遇見的舍奈“大夫”,此人居然也總掛著壹種勛章綬帶,白不白藍不藍、黃不黃綠不綠的,說不上是個什麽玩意。
從凱旋門到納伊這壹段路,他們兩人交談的話題大同小異。這壹天與往常壹樣,先是談論本地區的種種弊端,對所有這些,他倆都甚為憎惡,但區長卻熟視無睹,不聞不問。接著,卡拉望把話題轉到疾病方面來。與醫生結伴同行,這是自然而然的,他指望在閑聊中能免費拾些牙慧,得些指點,只要不著痕跡,問得巧妙,說不定等於能得到壹次診斷。何況,他近來很替他母親的健康狀況擔心。她時常昏厥過去,隔許久才蘇醒過來。她年已九旬,偏又不肯求醫就診。
母親垂垂老矣,卡拉望壹說起就要大動感情,他壹再對舍奈“大夫”說:“您能經常見到這麽高壽的人嗎?”說著,就喜滋滋地搓搓雙手,這倒不見得是他希望老母親永遠活在世上,而是因為他母親的長壽,也是他本人將長壽的預兆。
他接著說:“哈哈,我們家的人都長壽,因此,我敢肯定,如果不出意外,我會活得很老。”
老衛生員向身邊的這位夥伴投去憐憫的壹瞥,再打量打量對方紅光滿面的臉,肥嘟嘟的脖子,垂在兩條肉乎乎大腿上的大肚子,還有那容易中風的圓滾滾的體型,然後掀了掀扣在頭上的那頂灰不溜秋的巴拿馬草帽,嘿嘿地壹笑,回答說:“老兄,不見得吧,令堂身體幹瘦幹瘦,而您卻胖得像個皮球。”卡拉望窘得發慌,便壹聲不吭了。
這時,小火車到站了。兩個同伴下了車。舍奈先生提議到對面他倆常去的那家環球咖啡館去,請卡拉望喝壹杯苦艾酒。老板跟他們挺熟,隔著櫃臺上的酒瓶伸出兩根手指,他們握了握,然後走過去,瞧瞧從中午起就壹直在那裏玩多米諾骨牌的三個牌友。大家彼此熱烈地互致問候,又少不了打聽打聽“有何新聞”。然後,牌迷們繼續玩牌。待這兩位告辭時,他們頭也不擡,只把手伸過來,他倆握了手,就各自回家吃晚飯了。
卡拉望住在古爾博瓦廣場附近的壹所三層小樓裏,樓下開了壹家理發店。
他的住宅裏有兩間臥房、壹間飯廳和壹個廚房,幾把修理過的椅子要按需要在幾個房間裏搬來搬去。卡拉望太太的時間,幾乎都花在打掃房間上了。十二歲的女兒瑪麗·路易絲與九歲的兒子菲力浦·奧古斯特,則整天在街邊的泥坑裏,跟本街區的頑童嬉鬧玩耍。
卡拉望的母親被安置在樓上。她在附近這壹帶以小氣而出名,而她本人又精瘦精瘦的,所以有人說,上帝把他老人家自己精打細算的原則全都用在她身上了。她脾氣很壞,沒有壹天不跟人吵架,不大發雷霆的。她從窗口裏大罵站在自家門前的鄰居,大罵蔬菜販子、清道夫與孩子。孩子們為了報復,就在她出門的時候,遠遠跟隨其後,高聲叫喊:“老——妖——精,老——妖——精!”
家裏雇了壹個女傭,專幹家務活。她是個矮小的諾曼底人,粗心大意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睡在三樓,就在老太太的旁邊,以防老人有三長兩短。
卡拉望回到家中時,他那有潔癖的妻子,正在用壹塊法蘭絨擦拭那幾把散放在空蕩蕩幾間屋裏的紅木椅子。她總是戴著線手套,頭上扣著壹頂便帽,綴在帽子上五顏六色的緞帶,時不時滑落到壹側耳朵上,她老是打蠟呀、擦拭呀、洗呀、刷呀,每逢被人撞見時,就總是這麽說:“我不是有錢人,我家裏的陳設很簡單,我的奢華就是潔凈,這可不亞於其他種類的奢華。”
她生來就講求個實在,而且固執己見,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是她向丈夫發號施令。每天晚上,先是在飯桌上,而後又在床上,兩夫妻都要喋喋不休地議論辦公室的事。雖然丈夫比妻子大二十歲,但是如同向神甫做懺悔壹樣,什麽事都告訴她,並且還得遵照她的意見去行事處世。
卡拉望太太從來就沒有漂亮過,她原本又矮小又幹瘦,現在更稱得上是醜陋了。這也怪她不會打扮,如果穿戴得體,她那點很有限的女性特征,也可以巧妙地有所突顯,然而現在卻被她自己的不當弄得不見蹤影。她的裙子總是穿歪了,扭向壹邊。她還愛在身上東抓抓西撓撓,不管是什麽地方,也不管是什麽場合,這種習慣已經成為了壹種怪癖。在家裏,她通常戴著壹頂軟帽,帽上綴著壹大簇絲綢彩帶,她覺得這是唯壹適合她的打扮,自認為這樣很美。
壹瞧見丈夫回來,她立刻站起來,親了親他的頰髯,說:“親愛的,妳還想去波坦百貨店嗎?”他原本答應過妻子到那店裏為她辦壹件事,這是第四次忘得壹幹二凈了。妻子壹問,他簡直就嚇壞了,壹下就倒在椅子上。他說:“太糟了,這件事我惦記了壹整天,可是沒有用,壹到後半晌還是忘掉了。”看他的確是壹副很難過的樣子,妻子就安慰道:“妳明天別忘記就是了。怎麽,部裏沒有什麽新聞嗎?”
“怎麽會沒有呢?又有壹個白鐵匠被任命為副科長了。”
他妻子的神情猛然壹下肅穆起來:“是哪壹科?”“國外采購科。”
妻子立即就火了:“這麽說,是接替拉蒙的職位嘍?這正是我想要妳得到的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嗎?”
卡拉望訥訥地答道:“他退了。”
妻子火冒三丈,頭上的軟帽滑到了肩頭上,她泄憤著說:“完了,瞧吧,這個鬼地方,現在壹點指望也沒有了。妳說的那個軍需官姓什麽?”
“博納索。”
她把存放在手邊的海軍年鑒,拿過來壹查,念道:“博納索。——上校。——壹八五壹年生。——壹八七壹年任見習軍需官,壹八七五年任助理軍需官。”
“他出過海嗎?”
卡拉望聽此壹問,憤憤的情緒消釋了,笑意驟然而生,直樂到心坎裏去了。他答道:“同巴蘭壹樣,同他的上司巴蘭完全壹樣。”接著,放聲笑了起來,講起他那個部的人都覺得妙不可言的笑話:“派他們倆去視察黎明軍港,千萬別走水路,他們即使乘小火輪,也會暈船的。”
但妻子仍然板著臉,對這個笑話似乎充耳不聞。過了片刻,她慢吞吞地搔著下巴,喃喃道:“要是認識壹個議員就好了,壹旦議會了解部裏發生的這壹切,部長非下臺不可……”
從樓梯口傳來壹陣吵鬧聲,打斷了她的話。瑪麗·路易絲與菲力浦·奧古斯特從街上的泥坑裏回來了。姐弟倆每上壹級,都要妳打我壹個耳光,我踢妳壹腳。母親大為惱火,沖了過去,抓住兩人的胳膊,使勁搖晃,壹把將他們推進屋裏。
兩個孩子壹見父親,立即就撲了上去。父親慈愛地摟著他們親了親,然後,讓他們坐在他膝上,跟他們談心。
菲力浦·奧古斯特是個醜孩子,頭發蓬松,像堆亂草,從頭到腳都臟乎乎的,而且壹臉傻相。瑪麗·路易絲長得像母親,說話也像母親,愛重復她的話,甚至還模仿她的手勢。小姑娘也這麽發問:“部裏有什麽新聞嗎?”而做父親的,則快快活活地答道:“丫頭啊,妳的朋友拉蒙,也就是每月都來吃飯的那位先生,很快就要離開咱們了,有位新任副科長要接替他的職位。”小女孩擡眼看了看父親,以早熟孩子那種同情的口吻說:“這麽說,又有壹個人踩著妳的後背爬上去了。”
父親收起笑容,未作回答,接著就岔開話題,問正在擦玻璃窗的妻子:
“媽在樓上好嗎?”
卡拉望太太停下來,轉過身去,把滑到背上的軟帽扶正,嘴唇顫動著說:“哼!好吧,咱們來談談妳媽吧,她可真給了我個好瞧的!妳想想看,理發匠的老婆勒博丹太太,上樓來找我借壹包澱粉,正巧那時我出去了,妳媽就罵人家是‘要飯的’,把人家攆走了。我回來就把老太婆狠狠說了壹頓。她跟往常壹樣,別人壹說到她的不是,就裝聾作啞,其實,她不見得比我耳背,是不是?她那是在裝蒜。我這麽講是有根據的。她當時什麽話都不說,立刻就賭氣上樓回自己房間去了。”
卡拉望甚為尷尬,沈默不語。這時,女仆跑來通知飯已準備好了。於是,卡拉望拿起藏在墻角的壹根掃帚把,往天花板上捅了三下,通知老母下樓就餐。然後,大家來到餐室裏,卡拉望太太把湯分好,等老太太下來。可是,等得湯都涼了,還不見下來,他們就只好先慢慢吃了起來。每人的湯喝完了,他們又等。卡拉望太太壹不耐煩,就真的來火了,便拿丈夫撒氣:“妳瞧瞧,她是在成心鬧別扭,可妳老是偏袒她。”卡拉望左右為難,沒有辦法,於是打發瑪麗·路易絲去請奶奶,自己則垂著目光,坐在那裏沒有動。他的妻子則氣鼓鼓地用餐刀的尖端,不斷敲打著酒杯的杯腳。
門突然打開,只有小女孩壹個人跑回來,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地說:“奶奶倒在地上啦!”
卡拉望壹下蹦了起來,把餐巾往桌上壹扔,跑了出去,樓梯上響起了他嗵嗵嗵的腳步聲。他太太認定婆婆是在玩花招,輕蔑地聳聳肩,慢吞吞地跟著上樓。
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房間中央。兒子將她的身子翻過來,只見她那張面孔毫無知覺,沒有表情,皮膚發黃,遍布皺紋,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壹動也不動,那幹瘦的軀體已經僵硬了。
卡拉望跪在她身邊,嗚咽著:“我可憐的媽媽呀!我可憐的媽媽呀!”
但是,他的妻子仔細端詳了壹會兒,蠻有把握地說:“得啦,沒有什麽事,又是昏過去了。不用說,就是不想讓我們吃晚飯!”
夫婦二人把老太太擡到床上,脫掉衣服,再加上女用人,壹齊給她按摩,費了半天的勁,仍不見她蘇醒過來。於是,他們便打發女用人羅薩莉去請舍奈“大夫”。他住在河邊,靠近蘇雷恩,路很遠,等了好久,他才趕到。他檢查了壹番,號了號脈,拍了拍老太太,大聲宣稱:“人不行了!”
卡拉望撲到母親身上,號啕大哭,哭得全身直發抖。他拼命吻母親僵硬的臉,大顆大顆的眼淚,像下雨壹樣紛紛落在死者的臉上。
卡拉望太太的悲痛發作得適度而又得體,她站立在丈夫的身後,輕聲地哭泣,用手揉著眼睛。
卡拉望的臉腫脹得更大了,稀疏的頭發也全亂了,悲痛欲絕使得他的面相顯得十分醜陋。他猛然站起來,說:“真的……大夫,您有把握……您絕對有把握嗎?……”
衛生員連忙走過去,以行家裏手的熟練動作擺弄著屍體,就像商販誇耀自家的貨物壹樣,說道:“喏,老兄,妳瞧瞧這眼珠嘛。”他翻開老太婆的眼皮,手指下露出的那顆眼珠,看上去並無變化,只不過瞳孔好像大了壹點兒。
卡拉望心如刀割,嚇得渾身發軟。舍奈“大夫”先抓起老太婆那肌肉已經縮攏的胳膊,用力掰開她的手指,就像面對壹個擡杠者那樣氣沖沖地對卡拉望說:“您自己瞧瞧這只手嘛,盡管放心吧,我是絕對不會看走眼的。”
卡拉望又撲到床上打滾,哭得像牛在哀號。這當兒,他妻子壹邊裝作仍在啜泣,壹邊料理她該做的事。她將床頭櫃挪過來,鋪上壹塊臺布,放上四根蠟燭,點著以後,又從壁爐臺上取下吊在鏡子後面的壹根黃楊樹枝,擱在四支蠟燭之間的壹個盤子裏。沒有聖水怎麽辦,盛滿在盤子的清水就算是吧。不過,她略微考慮了壹下之後,又捏了壹小撮鹽放進清水裏。毫無疑問,她以為如此這般,就算是完成了臨終法事。
她布置了靈堂之後,就站在那裏不動了。衛生員幫她擺這擺那安排停當後,低聲提醒她說:“應當把卡拉望先生拉開。”她點頭同意,走到壹直跪在那裏痛哭的丈夫身邊,同舍奈先生壹人架壹條胳膊,將他攙扶起來。
兩人先扶他坐在椅子上。妻子吻了吻他的額頭,便開導他起來。衛生員也在旁邊幫腔。他們勸他要認從天命,要節哀自持,要堅強振作,殊不知他們開出的這幾味藥,正是大悲大痛的人難以消化的。於是,這兩人又重新攙起他,把他領出去。
他像壹個胖孩子壹樣,抽抽噎噎,渾身綿軟,雙臂耷拉著,兩腿無力。他跟著他們走下樓,卻渾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麽,只是機械地邁著腳步。
他們扶他坐在他平日吃飯坐的那把椅子上,餐桌上還放著幾乎空了的湯盆,湯匙仍浸在湯裏。他坐在扶手椅上壹動也不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酒杯,腦子裏壹片空白。
卡拉望太太在角落裏跟舍奈先生談話,打聽該辦哪些手續,了解辦喪事方方面面的事情。舍奈好像還在期待著什麽,最後他抓起帽子,說他還沒有吃晚飯,行了個禮表示要走,卡拉望太太高聲地表示意外:
“怎麽,您還沒有吃晚飯嗎?那就留下來,留在這裏吃吧!有什麽吃什麽,不必客氣,您知道,我們家從來都吃得很簡單。”
“大夫”婉言推辭,卡拉望太太執意留客:“您這是為什麽呢?請您還是留下來吧。在這種時刻,有朋友在身邊,真是萬幸;再說,您勸勸我丈夫,他也許會吃點東西,他真需要補充補充,恢復點氣力才行呀。”
“大夫”躬身從命,把帽子放回家具上,答道:“既然如此,太太,我就只好領情啦。”
卡拉望太太向嚇昏了頭的羅薩莉吩咐了壹番,自己也坐到餐桌前,說是要“陪陪大夫”,自己“裝裝樣子,也得吃點東西”。
他們把已經涼了的剩湯都喝掉了。舍奈先生還添了壹次。接著,端上來壹盤裏昂風味的牛肚,散發著壹股洋蔥的香味,卡拉望太太也決定嘗壹嘗。舍奈大夫贊道:“好吃極了。”主婦笑了笑說:“是不錯吧?”然後扭頭對丈夫說:“妳也吃點吧,我可憐的阿弗雷特,哪怕只是墊墊肚子也得吃點呀,想想吧,妳還得熬夜呢!”
卡拉望馴服地把餐盤拿過來,開始吃了,現在,他凡事順從,既不抵制也不思考,即使是讓他上床去睡,他也會聽命照辦的。
舍奈“大夫”自己動手,往自己盤子裏添了三次;卡拉望太太也不時用叉子叉壹塊牛肚,裝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吃下去。
接著又上了滿滿壹盆通心粉,“大夫”再次喃喃贊道:“喲,這真是好東西!”這回,卡拉望太太給每人都足足分了壹份,連小孩的盤子裏也都盛滿了。兩個孩子就攪和著往嘴裏塞,有時趁人不註意,還偷喝原汁葡萄酒,並且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腳。
舍奈先生突然想起羅西尼喜愛意大利通心粉,沒頭沒腦來了這麽壹句:“嗬,還挺押韻的呢,可以寫壹首詩嘛,就這麽開頭好了:
羅西尼這音樂家
愛吃通心面粉條……”
誰也沒註意他在說什麽。卡拉望太太忽然間心事重重,她在考慮這次突發事故會引起哪些後果。她丈夫則把面包壹塊塊揪下來,搓成壹個個小面團,擺在餐桌上,然後兩眼死死地盯著,全然壹副白癡的神情。他覺得嗓子眼裏幹得火辣辣的,於是,壹次又壹次地把斟得滿滿的葡萄酒壹飲而光。他的腦子經受了這場打擊與悲痛,本來就已經是亂糟糟的,現在更是晃晃悠悠,就像暴飲暴食後腸胃壅塞、昏昏欲睡之時飄飄然的那種感覺。
舍奈“大夫”不再客氣了,喝起酒來像個無底洞,他顯然已經醉了。卡拉望太太經過這壹陣子神經緊張之後,不免焦躁不安、心煩意亂,雖然只喝了些清水,卻也感到腦袋暈暈乎乎了。
舍奈先生閑聊起幾戶人家死了人的情況,在他看來,那都很不近人情的。因為在巴黎郊區,住的全是外省人,他們還保留了鄉下人對死者的那種冷漠的態度,即使死的是自己的親爹親娘。固然,在鄉下人中,這種對死者的不敬、這種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冷酷無情,是極為常見,不足為奇的,但在巴黎就十分罕見了。他說道:“喏,我就碰上了,上周,普托街有戶人家來請我,我連忙趕去,壹看,病人已經咽氣了。可是,家屬們卻在床榻旁邊喝茴香酒,那是頭天晚上專為臨終病人買來給他過癮的,這壹家子人還非得從從容容喝光這壹瓶才肯罷休。”
然而,卡拉望太太根本沒有在聽,她心裏正在想著遺產這樁大事。卡拉望腦子裏則壹片空白,舍奈先生所講的,他什麽也沒聽懂。
咖啡端上來了,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濃,每個杯子裏還兌了白蘭地,壹旦下肚,人人的面頰上就泛起壹層紅暈,腦子裏僅存的那點模糊意識,也都被攪亂了。
最後,“大夫”又猛然抓起酒瓶,給每人斟了壹點白蘭地涮涮杯子。他們不再說話,慢慢地啜著加糖白蘭地在杯底和成的淡黃色甜漿,壹個個沈湎在消化美食時的甜蜜溫馨之中,而美酒則更使他們像動物壹樣,在酒足飯飽的舒適感裏沈淪若失。
兩個孩子都睡著了,羅薩莉把他們送上了床。
卡拉望像所有遭遇不幸的人壹樣,機械地順從壹種要使自己變得麻木的下意識,又接連幾次喝了白蘭地,他那呆滯遲鈍的眼光居然炯炯有神了。
“大夫”終於起身要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建議道:
“來,跟我壹道出去,透透空氣對妳會有好處的;壹個人有了煩惱,不應當悶在家裏不動。”
卡拉望聽從了這個建議,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隨“大夫”出去了。兩個朋友挽著胳膊,在星光燦爛的夜空下,朝塞納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