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老呂53歲,在小區裏開了壹家小飯桌。每到中午,就有壹大幫放學的孩子趕過來吃飯。特別熱鬧,兩室壹廳的房子,坐得滿滿的。
他不會做什麽美味,只會做豬肉燉粉條,凍豆腐大白菜,熱乎乎的壹人壹碗,不夠再添。
小區裏沒時間做午飯的家長,都願意把孩子送過來。他們不求精致花哨,只求讓孩子幹幹凈凈,實實在在地吃壹頓飯。
老呂中年喪偶,膝下壹子,名叫呂放,大學考在本市工科二本。前幾年,課業不忙的時候,常跑回來幫老呂的忙。大學畢業後,呂放進了壹家國企。工廠分了宿舍,於是只有周末,他才有時間回來幫老呂打理壹下被孩子們鬧翻的家。
大家都說老呂總算熬出頭了,辛辛苦苦把兒子供出來,就剩享福了。但老呂自己可不這麽想。誰讓他養的是兒子呢?找到工作不算完,還有結婚這件大事沒解決。呂放已經24歲了。房子還沒有,婚禮肯定也要不少錢。想壹想,老呂就覺得愁。
呂放在大學時有壹個女朋友叫小梅,父母壹個是市環衛局的中層幹部,壹個是大學副教授。出身書香,家境殷實。老呂覺得,兒子算是高攀了。
四月的周末,呂放回來買了烤鴨。老呂炒了幾道小菜,開了瓶酒。以前老呂特別能喝,但是現在不行了,肝不好,只有兒子回來才喝壹盅。電視亂哄哄轉播著球賽,空氣裏浮動著酒香。兩個男人的小家,同樣有種別樣的溫情。
呂放隨口講著自己的近況。他說:“小梅最近老問我以後有什麽打算。估計她爸媽那邊催婚了。”
老呂問:“那妳準備怎麽辦啊?”“不知道。沒錢能辦什麽啊。只能再讓她等兩年吧。”呂放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唉,小梅跟了我,算是虧大了。”
2
呂放總覺得自己特別愧對小梅。因為憑小梅的條件,可以找個比他更好的。但小梅偏偏只對他壹個人好。他們談四五年的戀愛,壹直是模範情侶。如果不是見了小梅父母,呂放還沒有這樣真切地感到壓力。
小梅媽媽說:“我和她爸爸也從側面了解過妳家的情況。讓妳買房也不實際,我們在市區還有套房,就給妳們結婚用。但是,房子不用買,裝修電器總要負責的。我們女兒從小寶貝到大。妳總不能壹分不出,就隨便娶回去。那樣妳以後,也不會認真對待她。”
小梅媽媽提出的條件,壹點不苛刻。可是按照她的眼光品位,100多平方米的房子,裝修、家電至少也要15萬。
呂放算了壹下,自己工資壹個月2900塊,不吃不喝也要四年才能攢夠15萬。
小梅說:“別擔心,還有我呢。加壹起,打個對折,二年妳就娶到我了。”
只是,小梅越是這樣說,呂放就越感到內疚。他是個男人,卻沒能力娶自己心愛的女人,給她壹個安穩舒適的家。
這壹年的9月,老呂給孩子們做了最後壹頓飯,送他們鬧哄哄地上學去。“十壹”長假之後,他開了五年的小飯桌,就要停了。
有小男生問:“呂大爺為什麽不做飯了呢?”
壹個包打聽的大女生答:“大放哥結婚錢不夠,呂大爺把房子賣了。”
“那我們以後去哪兒吃飯呀?”“問妳媽去!”老呂關起門來,看著滿屋子的空飯碗,心裏有壹點酸。他喜歡這群孩子,喜歡聽他們說“呂大爺做飯比我媽做得還好吃”。不過,相比起來,他還是更希望呂放能盡快把小梅娶回來。
3
老呂賣了房子,才告訴呂放,讓他來搬東西。呂放回來急了,問他:“妳把房子賣了,住哪兒啊?”
老呂說:“瞎急什麽。我都安排好了。房款妳拿15萬去裝修,剩下的我留著養老。我和老趙都商量好了。他租給我壹屋,我們倆正好搭個伴兒。”
呂放知道老趙,老呂的老工友,打了壹輩子的老光棍兒。呂放這才放下心。他說:“這麽大的事,怎麽也和我商量壹下。老了老了,連個房也沒了。”
老呂說:“我要房幹啥?早晚還不是妳的。非拖到媳婦兒跑了我再給,何必呢。”
呂放想想,也沒錯,於是心也就安了。
那天他們壹起收拾東西。呂放從壁櫥底下,找出壹大箱子的插片模型。全都是初壹的時候老呂買給他的。那壹年,母親病逝,呂放心情低落,學習壹落千丈。老呂知道他喜歡模型。於是時不時地買給他。東西不貴,10塊壹套。老呂整整買了312套才換回呂放的笑容。
呂放說:“這些可別扔啊。”老呂說:“當然了,那可是我小半年的工資。”
那時候,老呂壹個月只有800塊。2010年,呂放和小梅大婚。婚禮不鋪張,但也得體。之後,還余下壹點閑錢,倆人來了次馬爾代夫蜜月遊,回來還買了兩只芒果木的大碗送給老呂。
小梅說:“大放非要買這個給妳,說壹看見它,就想起了妳的小飯桌。”
老呂笑得合不攏嘴,說:“真是我兒子,知道我喜歡啥。”
房子賣了老呂沒舍不得,真讓他心疼的,就是他的小飯桌。他想念那些孩子們吵吵嚷嚷的叫聲,總讓老呂想起呂放小時候。也是這麽淘,這麽能叫。放學了,把紅領巾系在腦袋上,占“院”為王。不是砸了誰家的玻璃,就是打了誰家孩子。
老呂和小梅說:“他以後不聽妳話啊,就揍他。他從小讓我打出來的,皮結實著呢。”
呂放不滿地說:“妳這胳膊肘怎麽還向外拐呢,教我老婆打我。”
小梅聽著,挽著呂放的胳膊哈哈地笑起來,她說:“有爸給我撐腰,看妳以後敢不敢欺負我。”
老呂看著眼前打情罵俏的小兩口,心裏壹直放不下的石頭,終於落地了。
4
2011年,呂放有了兒子,取名呂樂源。這孩子是意外,不小心懷上了才決定生下來。小梅是個事業心重的人,在家休息兩個月就要上班。孩子只能放到了娘家去。
呂放感到有點對不起這個小小的生命。因為人生的進度太快,讓他有點措手不及。生活剛剛穩定,就要忙賺奶粉錢。那時三聚氰胺余波未熄,進口奶粉壹罐就要幾百快。小梅媽媽說:“算了,孩子放我這兒,吃吃喝喝就我管吧。”
每周老呂都蹬著自行車去看孫子。那小家夥真是讓人愛不釋手,水亮的眼睛,像兩顆黑葡萄。起初老呂會帶點玩具去,撥浪鼓,小喇叭什麽的。可是小梅媽媽不太喜歡。她抱著孩子說:“親家啊,妳買的這些路邊攤上的東西不行,小毛刺兒都沒銼幹凈,塑料味還這麽大。小孩拿著危險,還不健康。”
老呂忙點頭說:“好,好,我下回不買了。光帶眼睛來看看孫子就行。”
他伸手來抱孩子,小梅媽媽卻躲開了。她說:“手洗了嗎?”
老呂殷切地說:“洗了,洗了。”小梅媽媽把孩子小心地放在他懷裏,說:“抱歉啊,小孩子太磨人,對妳招待不周。”
話說得客氣,老呂還是聽得明白。他來就是給人家添麻煩。那天回家的路上,他壹邊蹬車,壹邊想,以後還是少去吧,免得讓呂放難做人。
後來,他改成壹個月去壹次,剩下的時間看照片。
2013年的10月,呂樂源2歲了。聽話、懂事、愛說話,像小梅壹家壹樣高IQ。不只會背詩,還會說英文兒歌。不過,高標準的早教把小梅媽媽累出了心臟病。
呂放把呂樂源托給老呂,自己到醫院忙前忙後。他覺得自己欠小梅家真是太多了。
那段日子,老呂和老趙的生活壹下有了生氣。兩個老頭兒,圍著個孩子天天轉。老呂拿出看家美食,豬肉燉粉條,凍豆腐大白菜。還翻出呂放以前的模型,陪他壹起插。
呂放周末來看他,問他累不累。老呂眼睛亮閃閃地說:“妳丈母娘住院,我不好這麽說,但是真的,我等這天,等了好久了。”
但是,這樣美好的日子不太久。春節前的壹個月,小梅媽媽調養好身子,出院了。她到家的第壹件事,就是把樂源接回去。她見到孩子的第壹眼,就憐惜說:“唉,怎麽吃得這麽胖啊,太不健康了。”
老呂在壹旁,“嘿嘿”幹笑了兩聲,不知道說什麽好。
5
2014年的5月,天氣暴熱。老呂騎車看孫子的路上,突然腦出血,摔倒在地上。許多人遠遠地圍觀,沒人敢扶他。救護車來的時候,老呂已經神誌不清了。呂放接到消息,趕到醫院已經是晚上了。因為壹直沒找到家屬,老呂就躺在走廊的擔架床上輸液,已近彌留。
呂放在他身邊,壹遍壹遍叫他。老呂才恍惚醒過來,他看了呂放壹眼,茫然地說:“幾點了?我還沒洗菜呢,壹會兒孩子們就放學了。”
呂放心裏害怕地問:“爸,說什麽胡話呢?”
老呂卻合上了眼,再也沒有睜開。老呂葬禮很簡單,就像他簡單的壹生。出殯的前壹天,呂放去老趙那兒收拾遺物。壹箱夏裝,壹箱秋冬裝,壹箱零零碎碎的雜物,壹箱插片模型和壹箱不銹鋼碗。
老趙倚在門口說:“妳爸啊,總念叨想把小飯桌再開起來,就不用沒事想妳和他孫子了。唉,都說養兒防老。可到頭來,房子都沒了,還不如我呢。”
那壹刻,呂放才發現,他總是覺得虧欠了小梅,虧欠了兒子,虧欠了嶽母,卻從不知道自己最虧欠的,是為他操心壹輩子的父親。因為有種愛,總因為血緣的親密而被當做理所當然,忽視了。
呂放搬箱子出來的時候,老趙忽然喊住他。他打開書架的玻璃門,拿出兩只木碗放在呂放的手裏說:“快拿上,妳爸的寶物。這可是他兒子送給他唯壹的禮物。所有孝心,也就夠裝這兩碗吧。”
呂放捧在手裏,突然跪地不起,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