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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nghui the woman

清慧姓鄭,生於1937年。她是我的外婆。

她的老家在“對門子”鄭家灣,和她後來住了幾十年的牛家山,只隔了壹條小溪,走路20多分鐘。

她沒有讀過書,上過壹陣子解放後的掃盲學堂,年輕時從鄭家灣嫁到牛家山,養育了五個兒女,有6個孫輩,2個重孫。

她壹生未曾外出工作,廚房和家庭是她曾經堅守過的崗位。

清慧這個名字,很是風雅文氣。但她另壹個名字在我們家庭裏喊得最響,叫“鄭妖(yao)冶兒(yer)”,是我們這些晚輩起的。四川話裏的“Yao yer”,形容壹個人很註重外貌和穿著打扮,是“樸實”的對立面。小時候的我壹度非常認真地琢磨“Yao yer”到底是哪兩個字,是“妖艷”還是“妖冶”,後來覺得“妖冶”更貼切,“妖艷”是靜態的,“妖冶”帶點動態,壹個精心打扮並向妳招手的美女呼之欲出。

清慧的“妖冶”表現在她對自身形象的重視。她喜歡漂亮衣服。逢年過節兒女們給她買了衣服,她總是很高興。她自己平時也會逛街,看衣服,以前是古城學道街吳氏旗袍的常客。如果要出去走人戶,清慧會脫下在家穿的煮飯的衣服,換上她滿意的行頭,把頭發梳好,衣服褲子每壹個地方都捋好,襯衣扣子扣好最高的壹顆,全部檢查無誤了,才會出門。

清慧的頭發常常梳得壹絲不茍,她的女兒們笑她頭發梳得“蒼蠅子拄拐棍”,意思是蒼蠅要是不小心停到她頭上,都得拄根拐棍,不然就會滑倒。

不只是穿著,清慧曾經跟我傳授過“顯年輕的秘訣”:“背要挺直,牙齒要好,這樣人就不容易顯老。”她說自己特別註意背和牙齒的保養。我記得我小時候,有段時間看到清慧在飯間會嚼生花生,她說生花生可以補充營養。

清慧妖冶兒,我外公也講究。他夏天的時候有幾套民國式的長布衣褲,冬天穿皮衣皮褲。兩個老人家走出去,很有精氣神。

清慧的性格,在她女兒們的口中,說得最多的是膽子小。清慧年輕的時候還是農業合作社,白天要在生產隊幹活掙工分,自己屋裏的活只能堆到晚上幹。她不敢晚上壹個人在後門子院壩裏篩米,就喊個娃兒在她旁邊站著陪她,她壹直篩米到半夜。(當時外公在重慶教書不在家裏。)

她也不太爭搶。據說她的婆婆,也就是我外公的媽,因為偏心二兒子,順帶著也偏心二兒媳婦,對清慧這個大兒媳婦很壹般,活路讓她做,分東西的時候分給老二家裏多。她也沒有反抗過。

我基本上沒有見過清慧和人吵架。只有壹次,我三姨和當時的丈夫合不來,兩人鬧離婚,三姨的婆婆不講理,清慧帶著七八歲的我和對方吵了壹架,出了個氣。

除了說她膽子小,女兒們還說她做事情慢,慢條斯理。但清慧其實從來沒有耽誤過事。無論是操持家務養兒女,還是後來到小女兒家裏做飯帶孫女,她壹向都是兢兢業業的,輕傷不下火線。好多次我們叫她到山上玩,她都說要給女兒女婿煮飯,或者說蕊蕊幾點就要放學回來了。有時候我們開玩笑:“妳又沒把鍋背到身上,喊他們各人煮嘛。”她不回應玩笑,只是堅定地說:“不。不耍了。”,或者“不,二天來。”

但清慧又很愛耍,她對旅行這件事的適應程度比我想象中好得多。以前我們到武侯祠,她會仔細的看建築和塑像,還會問很多問題。到西嶺雪山山腳下,她的年齡和身體狀況不能坐索道,其實她特別想去山上看壹下,搞得還挺遺憾。

不過在花水灣的時候,我們都到池子裏泡溫泉,她穿好泳衣站在池邊不肯下,壹個勁兒喊我們回去,原因是覺得那麽多人泡,“臟得很,我才不進去”。

因為外公是廚師,所以清慧的廚藝在我的印象中,並不是很出色。後來我才發現,是我的偏見影響了我。清慧其實煮飯煮得很好。家裏平時的菜都是她煮,大菜小菜,她都料理的不錯。而且她有自己的拿手項目:“炕饃饃”和“酸菜豆花面”。她炕的饃饃有三種:軟煎餅、油旋子和肉荷包。軟煎餅是和好面直接把面糊倒在大鐵鍋裏加油翻炒成壹小塊壹小塊餅,面嫩,口感軟和,餅邊略略帶焦卷起,很適合配白稀飯。油旋子是壹個圓圓的大千層餅,吃起更有嚼勁。肉荷包是我最喜歡的。選肥中帶壹點瘦的臘肉,切成薄薄的小長方形,裹上面糊放入鍋裏,兩面煎到泛黃就可以了。臘肉的油和香都被面吸收了。我吃的時候都是用筷子在肉荷包上面掀開壹個洞,把肉夾出來扔給外公,只吃荷包。

她做的酸菜豆花面壹度是我上大學時的鄉愁。在外面想家鄉菜的時候,會想酸菜、想泡椒、想豆花。於是打電話的時候就會說,等放假回家,要吃她煮的酸菜豆花面。

清慧是我的親密養育者,之壹。我跟她的關系,有點復雜。

我和爸媽壹直跟外公外婆住在壹起。直到我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外婆去了小姨媽家、外公去黃土坡開農家樂,這種同住生活才結束。

“遠香近臭”,小時候的我覺得清慧並不是很喜歡我,我們有很多矛盾。姐姐弟弟妹妹們回家,她會很歡喜很親切。而朝夕相處的我們就會有壹些沖突。

比如說,有壹次我和弟弟妹妹在後門子玩,正好那裏放著壹桶水,我們就玩遊戲把水灑掉了半桶。清慧過來看見,怪我沒帶好頭、浪費水。我很生氣,賭氣說那我去挑壹桶回來。那時我還在上小學,那天下過雨,路上泥巴滑來滑去,我拎著桶跑到井邊打了壹桶水,結果根本拎不動,硬著頭皮壹邊提壹邊浪,搞回家也就剩小半桶水了。

還有壹次,也是上小學的樣子,我周末放假在家耍很開心,像猴子壹樣跳來跳去,跳過家裏的每壹塊石頭、每壹個門檻。結果跳廚房門檻的時候,正好家裏的那群小雞在門檻邊啄吃的,我來不及剎車,跳過去壹腳踩到壹只小雞的脖子上,它直接當場死亡。。。。。。闖禍的我假裝鎮定,壹邊想著不要驚動正在廚房竈臺邊煮飯的清慧,壹邊思考如何毀屍滅跡。我計劃拎著小雞繞廚房外面走到茅坑,直接把它扔進去。結果剛要往裏扔時清慧正好從廚房後門走出來,碰壹個正著,把我壹頓罵~

諸如此類的事情應該有很多。反正我小時候又調皮主意又大,不是很好對付。我也會覺得清慧對姐姐弟弟妹妹都很好,對我不夠好。

直到我高中上了寄宿制學校,小姨家裏離我學校很近,我在她家裏住了壹年,才見識到清慧的賢惠。她每天早上五點多起床,開始煮壹家人的早飯,熬粥、出去買饅頭包子,在7點前把早飯在餐桌上擺好,等著上班的上學的睡好起床吃早餐。我晚上10點40下晚自習,到家11點。她會每天上午買壹個肉松面包給我,讓我晚上回家後吃掉再去睡覺。清慧做飯前常常問我喜歡吃什麽。有時候我在吃上不花心思沒有要求,她會觀察我在飯桌上夾哪個菜比較多,下次就繼續做。我們吃飯時,她總是喊大家:吃這個,吃那個,給我們夾菜。不管我們怎樣反復表明我們不會客氣不會拘束自己會吃飽,她總是停不住安排。

她和姨媽他們出去宵夜,夜市上有西米露,她覺得好吃,給我打包了回來放冰箱。周末和放假的時候,我和妹妹睡懶覺,清慧和外公提兩個保溫桶,按照頭壹天問完我們的答案,去牛肉面館子給我們打包牛肉面或者去粉館提粉回來叫我們吃。

近幾年,大姨和我媽也是經常煮各種各樣復雜的美食,張羅大家來吃。有壹次我問她,妳們不嫌麻煩嗎?她說:妳們工作都忙,我們又幫不上什麽,多弄點好吃的給妳們吃。

這大概是對清慧的傳承吧。

清慧的心臟有左心房心室腫大,年紀大了,不能動手術。去年年初,她感到不舒服,忍了幾天才說。送去醫院後,醫生嚇了壹大跳:“老漢家,血壓都190了,郎凱現在才來醫院。”

出院後,清慧的手拿不了筷子,且壹直臥床休息。她白天壹整天壹整天地坐在沙發上。壹開始還津津有味地看電視,後來電視也不看了,嫌吵。

躺了壹段時間後,她慢慢地下地,慢慢走路。姨媽拉著她:“看妳今天有法從街沿走到那前頭不。”

她答得飛快:“莫求那個本事。”

到了夏天,她本來恢復得不錯,能自己吃飯、獨立走路也比之前長。每天下午太陽快落山時,她還去敲隔壁大姨父的門,坐車出去看看風景。但有壹天她自己下街沿的時候沒註意,摔了壹跤。保姆和其他人剛好在旁邊忙別的,沒來得及拉住她。她又開始長時間坐著,變成壹個不怎麽愛吃飯、不活動的人。

以前那個堅守崗位輕傷不下火線的人,飛快地放棄了對自己和對生活的要求,坦然承認自己“莫求那個本事。”

以前那個“鄭妖冶”徹底不見了,她不再梳她的頭發,還變得不愛洗澡。給她洗澡的時候,我媽打開淋浴頭開關,為避免水濺到她的眼睛,會拿手在她眼前擋著。每次聽到洗澡水聲,等到她女兒的手拿到她的眼前,清慧就開始流眼淚。

她變得像個小孩,不想自己做任何事。像長在沙發上的大蘑菇,整日沈默。時間對她來說似乎失去了意義。

她開始有了老年癡呆的癥狀,有時候認得這個人,有時候又不認得。有次她在超市裏,熟人問她:“妳有幾個孫子?”她說:“曉得地(不知道)。”

“老大是哪個?”熟人有問。

“老大是閬娃。”

“老二啊?”

“老二燕燕。”

“劫怕呀。老二郎凱是燕燕。到底是哪個哦?”

她想不起來。

我們晚輩聊天,開玩笑說清慧現在吃的飯是薛定諤的飯。明明剛剛吃過飯,妳問她吃飯沒有,她多數會回答“沒有”,有時候會說:“好像吃噠。”

前段時間,她經常定定地看著屋子裏某個角落,喊:“媽。嬢嬢。媽。嬢嬢。”

我問媽:“是不是她媽來看她來了嘛?”

她說:“那哪個曉得誒。”

“她嬢嬢是哪個?”

“不曉得。她莫得嬢嬢的嘛。”

去年中秋節我回家,和舅舅壹起進屋看她。舅舅問她:“妳曉得這是哪個不?”

她看著我,認不出。

“是煒煒啊。煒煒從上海回來噠。”舅舅說。

她說:“哦,煒煒,從上海回來噠。”

我陪她聊天。說了幾句後,翻手機給她看我和我媽她們夏天旅行的照片。她壹邊看壹邊說:“嗯,我曉得,是有這麽件事。”

我給她解說每張照片,說著說著,翻到某張照片,她突然看著我說:“我那個時候跑得多快,我那個時候。”

我楞了壹下,她大概誤把照片中的人看成自己了吧。

“嗯,妳那個時候跑得快呀。”

後記:我小的時候,對什麽都很感興趣,會聽大人講壹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清慧跟我講過她小時候看見龍的事情。有壹次她跟著大人去河溝裏洗衣服,結果來了壹場大雨,下得鋪天蓋地。在雨霧中,有壹條龍騰空飛起,往江裏去了。那是山上的大蛇修煉成了龍了。大人還帶著她喊:“送龍王下海,送龍海下海。”

不知道神遊的清慧,會不會想起她小時候的這些趣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