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滿城遊走。
壹個念頭無法遏制地上升，火焰從心底竄出，舔舐著喉嚨。我知道，只有壹個地方，可以讓我躁動的靈魂重新變得安靜。
是的，只有這個地方。
只需8秒，妳確定？
我確定。
如果慢了會怎樣？
那只會發生在壹種情況之下。
什麽情況？
我老了。
原本面無表情的他，眼神中忽然閃現出壹絲狡黠的光。我微微頷首，轉過身子。他抄起漏勺，將盤中的雪花牛肉扒拉下壹半，然後連帶漏勺迅速浸入沸騰的鍋中，壹邊用長筷子急急打散，在湯中上下起落三次，壹邊口中默念讀秒。頃刻間，薄薄的肉片蜷縮起來，原本紅白相間紋路細密的外形，轉為豐稔的粉灰，而每片肉頂部那條潔白的油脂花邊，卻在火熱湯汁的碰撞下，愈見其晶瑩無暇，如同滴落到凡間的壹顆淚珠，又似從劍尖吹落的壹片新雪。
不同的部位需要不同的時間。服務生為我這個新來的食客耐心介紹，妳看，這種雪花牛肉，因為每壹片切得特別單薄，所以我們只需要燙8秒鐘。而這種五花趾，則需要10秒鐘。至於牛舌，由於肌肉組織稍微柔韌壹些，再加2秒。
所以在這裏，我們的進食時間是以秒為單位的，先生。
需要如此精確嗎？
是的，否則對不起那頭牛。
以上對話發生在初夏的周末正午。開在花園街的這家潮汕牛肉火鍋店，諾大的店堂裏，食客們各據壹桌，人聲漸漸鼎沸。
桌上的那鍋牛骨清湯也開始翻滾。
湯色清澈，鍋底靜靜橫臥兩根牛棒骨，加了玉米、白蘿蔔、枸杞、魚丸、姜片，以及清涼補的調料，包括沙參、玉竹、紅棗，聽起來都是養生的食材。所以在正式涮牛肉前，妳需要先喝壹碗湯，湯裏壹定要撒壹把翠綠的芹菜粒。壹股暖香體貼地熨燙著整個口腔，喚醒尚不夠活躍的味蕾們，為接下來的饕餮做好準備。
打開菜單，我有點頭暈。我必須要花些時間來了解和分辨這些陌生的名詞：脖仁、吊龍，匙柄、肥駢、胸朥……
沒錯，這些詞***同指向著壹頭牛，壹頭小黃牛。雪花（又叫脖仁）是脖頸上運動最頻繁之處，也是最頂級的部位，切開來有著大理石壹般星星點點的縱橫紋路，口感柔嫩鮮甜，令人迷醉。吊龍指的是裏脊外的那層肉，相當於西餐中的西冷牛排，鮮美多汁，微有嚼勁。匙柄，是位於脖頸和腿之間的部位，由於肉中有壹條很明顯的筋絡，顯得線條分明，頗有些錚錚風骨，吃起來有拉伸感。肥駢是牛腹的夾層肉，通身被淡黃色油脂包裹著，吃壹口滿嘴馥郁油香，而且不怕煮，煮的時間越長反而越脆。
食材下鍋的先後順序也有講究。應該按照先瘦後肥的次序，先涮牛肉，後放其他素菜，以避免湯色渾濁，始終保持壹鍋清湯的素顏，在不動聲色中將各類牛肉的鮮味壹點點悉數吸納進來。
不得不說，潮汕人是牛的知音。傳說中的庖丁也不過如此罷。
原本並不產牛的地方，竟然將牛的食用方式和範圍開發到了極致。
壹頭牛，從頭到腳，從上到下，被精細地分割為若幹區域，逐壹標註。不適宜涮燙的，也被用作為牛肉丸和鹵煮的原料。和川派火鍋的豪放熱烈相比，潮汕火鍋則凸顯出壹種精致內斂的飲食態度。如同壹幅鐵筆銀鉤的工筆花鳥，線條細致入微，嚴絲合縫，回味悠長。
說到底，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中華料理文化的至高境界。
打邊爐，我們是認真的。
涮好的牛肉，須搭配適宜的蘸料，才算是錦上添花。
店員推薦的醬料是沙茶醬，口味較清淡，稍帶甜味微辣，與牛肉鮮味補充提升，不太搶戲。但我總覺得似乎過於平緩，欠缺壹種綻放於口腔中的爆發力。便自選了兩種，壹種是蒜粒、青蔥、辣椒醬加紅油，鹹鮮香辣；另壹種選了沙茶醬、海鮮醬油、芝麻花生醬，香濃。取其中和互補之效。
牛筋丸和牛肉丸也是潮汕火鍋必點的菜品。在師傅的反復捶打下，牛肉丸彈性十足。咬開來，有絲絲縷縷的蜂窩狀結構，肉質細密緊致。
最後的主食是芥蘭牛肉蛋炒飯。必須承認，這壹盤炒飯，著實有點喧賓奪主。米飯油亮卻不膩，顆顆分明，搭配玉米粒、蘑菇丁、牛肉片和脆爽的小塊芥蘭，再加上蒜葉，吃到讓妳魂牽夢縈。吃到壹半，我加了點蒜泥和紅油辣醬，又激蕩出壹種奇妙的口感。
吃潮汕火鍋，要明確此行的重點是什麽。這裏是肉食動物的天堂，得把胃留出充足的空間給牛肉。所以，除了各類叫不上名字分不清部位的牛肉外，我不推薦任何別的素菜、涼菜或豆制品。如果覺得單調，可以來壹些油炸豆腐皮。但是千萬要在吃到尾聲才放進鍋中，不然會奪其原味。
吞下最後壹顆飯粒的時候，我知道，不久之後，我還將會再次來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