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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草木》汪曾祺

人間草木、人間之味、生活是很好玩兒的,都是汪先生的隨筆,內容有些是重復的,豐富的生活小事,構成了行雲流水的畫面。細微生活的講究,人間自然的樂趣,草木蟲魚的故事。

天南地北的風俗習慣,民間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大大小小食物的吃法,都給與了他們生活的感應。那些長遠的記憶,有色彩、有聲音、有味道、有人間的煙火氣,有點溫暖也有點寂寞。

看到這兒的時候,剛好看到讀書群裏發小學生的作文,拋開壹些邏輯問題外,這種寫作手法很熟悉,細想壹下,這不就是作家所說的本真嗎。看到事物的本真,不多加壹點累贅,不濃不淡的幾筆形容詞,農民伯伯般簡單樸實的名詞、動詞,寫出了遙遠記憶裏的那副畫,畫中有詩,詩中有人。清秀瀟灑,很美,壹種人間的美,人的美。

<葡萄>

壹月,下大雪。雪靜靜地下著。果園壹片白。聽不到壹點聲音。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裏。

二月裏刮春風。立春後,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八月,葡萄“著色”。下過大雨,妳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壹串壹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瑯。妳就把《說文解字》裏的帶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九月的果園像壹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妳願意怎麽長,就怎麽長著吧。

這真是壹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麽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壹覽無余,只剩下發白的黃土。

<水果店>

壹進門,撲鼻而來的是濃濃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這香味不是時有時無、時濃時淡、壹陣壹陣的,而是從早到晚都是這麽香,壹種長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後來到過很多地方,走進過很多水果店,都沒有這家水果店的濃厚的果香。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遠不忘。那年我正在戀愛,初戀。

<農作物>

黃豆對中國人最大的貢獻是能做豆腐及各種豆制品。如果沒有豆腐,中國人的生活將會缺壹大塊,和尚、尼姑、素菜館的大師傅就通通“沒戲”了。素菜除了冬菇、口蘑、金針、木耳、冬筍、竹筍,主要是靠豆腐、豆制品。素這個,素那個,只是豆制品變出的花樣而已。

我的家鄉,嫩蠶豆連內皮炒。或加壹點切碎的鹹菜,尤妙。稍老壹點,就剝去內皮炒豆瓣。有時在炒紅莧菜時加幾個綠蠶豆瓣,顏色鮮明,也能提味。

壹早起來,到馬鈴薯地裏(露水很重,得穿了淺靿的膠靴),掐了壹把花、幾枝葉子,回到屋裏,插在玻璃杯裏,對著它畫。馬鈴薯的花是很好畫的。傘形花序,有壹點像復瓣水仙。顏色是白的、淺紫的。紫花有的偏紅,有的偏藍。當中壹個高莊小窩頭似的黃心。葉子大都相似,奇數羽狀復葉,只是有的圓壹點,有的尖壹點,顏色有的深壹點,有的淡壹點,如此而已。

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壹刀下去,哢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冬天吃的菜,有烏青菜、凍豆腐、鹹菜湯。烏青菜塌棵,平貼地面,江南謂之“塌苦菜”,此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後園辟小片地,種烏青菜,經霜,菜葉邊緣作紫紅色,味道苦中泛甜。

野菜不外是兩種吃法,壹是開水焯後涼拌,壹是裹了蛋清面糊油炸。

莊稼長得非常壯大茁實,油綠油綠的,看了叫人身心舒暢。路旁的房屋也都幹凈整齊。行人的氣色也很好,全都顯出欣慰而滿足。黃發垂髫,並怡然自得。

體力充沛,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有意思的。做菜,必須自己去買菜。提壹菜筐,逛逛菜市,比空著手遛彎兒要“好白相”。到壹個新地方,我不愛逛百貨商場,卻愛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氣息壹些。買菜的過程,也是構思的過程。想炒壹盤雪裏蕻冬筍,菜市場冬筍賣完了,卻有新到的荷蘭豌豆,只好臨時“改戲”。做菜,也是壹種輕量的運動。洗菜,切菜,炒菜,都得站著(沒有人坐著炒菜的),這樣對成天伏案的人,可以改換壹下身體的姿勢,是有好處的。

做菜要實踐。要多吃,多問,多看(看菜譜),多做。壹個菜點得試燒幾回,才能掌握鹹淡火候。冰糖肘子、腐乳肉,何時軟入味,只有神而明之,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富於想象。想得到,才能做得出。

我曾用家鄉拌薺菜法涼拌菠菜。半大菠菜(太老太嫩都不行),入開水鍋焯至斷生,撈出,去根切碎,入少鹽,擠去汁,與香幹(北京無香幹,以熏幹代)細丁、蝦米、蒜末、姜末壹起,在盤中摶成寶塔狀,上桌後淋以麻醬油醋,推倒拌勻。有余姚作家嘗後,說是“很像馬蘭頭”。這道菜成了我家待不速之客的應急的保留節目。有壹道菜,敢稱是我的發明:塞肉回鍋油條。油條切段,寸半許長,肉餡剁至成泥,入細蔥花、少量榨菜或醬瓜末拌勻,塞入油條段中,入半開油鍋重炸。嚼之酥碎,真可聲動十裏人。

他平平靜靜,沒有大喜大憂,沒有煩惱,無欲望亦無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條面、撥魚兒,抱膝閑看,帶著笑意,用孩子壹樣天真的眼睛。

這是壹個活莊子。

<人間草木>

雲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麽黑。蜘蛛網上壹只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壹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麽,那麽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壹個泡,破了。關在門外的壹片田園。門裏是甚麽歲月呢?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著露水(蜘蛛網上也掛著露水),寫大字壹張,讀古文壹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搬壹張大竹床放在天井裏,橫七豎八壹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看月華。月華五色晶瑩,變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圍有壹個模模糊糊的大圓圈,謂之“風圈”,近幾天會刮風。“烏豬子過江了”——黑雲漫過天河,要下大雨。

壹直到露水下來,竹床子的欄桿都濕了,才回去,這時已經很困了,才沾藤枕(我們那裏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夢鄉。

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快過去了。

山水對人都很親切,很和善,迎面走來,似欲與人相就,欲把臂,欲款語,不高傲,不冷漠,不嚴峻。

我小時常常在將雨或將晴的天氣裏,諦聽著鳴鳩,心裏又快樂又憂愁,淒淒涼涼的,淒涼得那麽甜美。

我的童年的鳩聲啊。

真綠,空氣真新鮮,真安靜——壹點聲音都沒有。

山和谷都是綠的,但綠得不壹樣。淺黃的、淺綠的、深綠的。每壹個山頭和山谷多是壹種綠法。大抵越是低處,顏色越淺;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細草豐茸,光澤柔和,在深深淺淺的綠山綠谷中,星星點點地散牧著白羊、黃犢、棗紅的馬,十分悠閑安靜。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著高大的雲杉。壹縷壹縷白雲從黑色的雲杉間飛出。這是壹個仙境。我到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覺得什麽地方是仙境。到了這兒,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字。我覺得這裏該出現壹個小小的仙女,穿著雪白的紗衣,披散著頭發,手裏拿壹根細長的牧羊杖,赤著腳,唱著歌,歌聲悠遠,回繞在山谷之間……

寫風景,是和個人氣質有關的。徐誌摩寫泰山日出,用了那麽多華麗鮮明的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但我有點懷疑,這是寫泰山日出,還是寫徐誌摩自己?我想周作人就不會這樣寫。周作人大概根本不會去寫日出。汪先生是平常的,平和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善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