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他噢了壹聲,短促而響亮,然後他的眼睛和嘴巴同時張大,用這種表情看了我們很久。我和龍翻譯官相視壹笑,他立刻也笑了,緊接著是幾聲大笑,看著遠處咧開嘴笑。這個科特迪瓦黑人,像他的許多同胞壹樣,誇大了他的驚訝或失望。
而我似乎習慣了退縮。比如我在壹個月前就已經知道了公司的計劃,我也知道我會為這個計劃建議路線。有時我在會議室用鉛筆在中國地圖上畫壹條線,邦巴先生在會議室的另壹端和中國總工程師交談。有時候他會湊過來大聲和我打招呼,看著中國地圖,對我豎起大拇指。我禮貌的回了壹句,不動聲色,繼續和他劃清界限。公司要求這條線路貫穿中國五個城市。我的鉛筆在許多城市徘徊。我對城市的選擇是苛刻的,我爭取壹個完美的旅程。我想象它們代表了壹個地區,壹種風格或者是對古代的回憶。
這種挑剔和細致也源於我對邦巴先生的好感。這位橋梁專家年輕時曾留學歐洲,並長期居住在意大利威尼斯。吹噓自己讀過《馬可·波羅遊記》。他對東方文化情有獨鐘。他喜歡絲綢和中國食物,他熟練地使用筷子。
這些元素讓我想起了中國的壹個城市。
被譽為東方威尼斯,水堪比威尼斯,橋梁四通八達穿過城市,劃槳船過江,絲綢和故事。
沒錯,就是蘇州。只有蘇州。
我的鉛筆在地圖上指向這座有著2500年歷史的江南古城。壹座被歷代文人騷客傳唱的城市,是我未曾涉足的。我圈了壹個醒目的記號,決定不擦掉。作為東道主,我陪著兩個外國人來到了他們向往的城市,沒有人知道我壹次又壹次的竊喜。
邦巴先生剛剛走過會議室的門,他又高又胖的身體裹在壹件花襯衫裏。他吹著口哨,像壹只歡快的熊壹樣打響指。
那是在2010年,我把楓橋附近的壹個夜泊送給了法國翻譯家夏靜,還送給了她拙政園和滄浪亭。與此同時,京杭大運河、山塘街、平江路都湧向了她。這個剛從法語系畢業的年輕女孩被公司安排和我壹起接待邦巴夫婦。我把我知道的詩畫裏的老蘇州都給了她。我讓她壹起說說蘇州和威尼斯。她像洋娃娃壹樣眨著眼睛,像完成了老師布置的作業壹樣,在紙上翻譯了壹個蘇州。
那年夏天,邦巴和他的妻子穿著非洲長袍來到中國,這是他們的禮服。邦巴夫人梳著壹條復雜而精致的辮子。她說有成百上千的辮子。她的兩個女仆花了四天時間給她編織了壹頭卷曲柔軟的真頭發,還戴了壹頂假發。很牢固很實在,即使洗頭也不會亂。
我們壹行四人剛踏入蘇州。
當然我們去了寒山寺,張繼的寒山寺。我們聽夏靜用法語朗讀這首古詩,我知道即使是用法語,邦巴先生也無法理解幾千年前壹個窮書生的感受。其實我也不懂。語言轉換和文化差異減少了邦巴先生接受的信息量,時間的流逝讓我無法走進古人的悲傷。
當我們去平何江登上劃槳船時,邦巴夫人喊道:噢,剛朵拉。我知道她想到了威尼斯瀉湖上的小尖船。不同的是,在威尼斯,是穿著制服緊身衣的船夫,而在平江上,大多是清瘦溫柔的江南船夫。
邦巴先生站在船頭,他龐大的身軀與這條狹窄的河流有些不協調。當他過橋時,他彎腰。他很關註那些小橋流水,這大概是他的職業關註。
平江路到拙政園不遠。我建議步行。在路上,邦巴夫人在幾家絲綢商店買了壹些衣服和圍巾,她垂在肩上的辮子也引起了店員的好奇。邦巴先生有時會帶著壞笑,悄悄地從他丈夫的頭上摘下壹個,遞給店員。在對方的驚訝中,他笑著離開了。
當我們進入拙政園時,我發現這位橋梁專家在整個遊園過程中有點沈默,這似乎與他豪放不羈的個性不符。按照我的預期,他應該壹直驚呼才是合理的。從花園出來後,他在壹家冷飲店喝水。他咽了口唾沫,對我和夏靜說,瑪利亞姆,艾戴,對不起,我不喜歡這個花園。瑪利亞姆和阿岱是夏靜和我的法語名字,他和他的妻子壹路上都這麽叫我們。
邦巴先生出人意料地直率。他說拙政園裏的山水是假的,和他老婆的辮子壹樣漂亮,但是是假的。他壹直拿妻子的假辮子開玩笑,有時還嗤之以鼻。
夏靜楞了壹會兒,沒有說話。這個剛步入社會的女孩不知道如何回答邦巴先生。她設想的隨行任務,應該是在眾人的喜悅中贊不絕口。很多時候我們不習慣不贊美,都是急於贊美而忽略了虛假。連我都盯著這樣的反對意見。我覺得這是我們古人的智慧,是東方美學和建築的完美結合。他大概不懂東方哲學和美學,也不懂我們創造天人合壹景觀的興趣。他不懂這種文化背景,東方人的矜持和細膩。
邦巴先生不關心我們的感受。他說,為什麽山是假的,被禁錮在狹小的空間裏?植物是扭曲的,是按照人的意誌生長的?
夏靜和我交換了表情,我們沈默了。我想讓夏靜問問他,在他眼裏,終極人工美是否違背自然。突然覺得這個問題太龐大了,我回答不了。讓我們忘掉它吧。
其實蘇州對我來說很陌生。壹座有著2500年歷史的城市,我更多的是從書上知道它過去的故事。離我住的地方不遠,但我之前壹直沒能插手。我去過遙遠的威尼斯,它在西方被稱為蘇州,在那個像蘇州壹樣的城市,我無法忘記回歸。踏足蘇州,感覺真正的蘇州不像威尼斯。我錯過了什麽?還是這個城市缺少了什麽?
匆忙的旅行之後,我又去了非洲工作。後來,邦巴先生被調離我們公司,他去了另壹個非洲國家。
……
時光飛逝很多年。
有壹天,我收到了夏靜的微信,她說她在波蘭。她說,華沙的中心就像壹個村莊,點綴著湖泊和森林。綠色在這個城市裏不是孤島,也不是圈養,但城外的防護林帶是壹體的,開放的,寬廣的。她說華沙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城市。
這個熱愛園藝的女孩這些年在歐洲很多地方遊蕩。每次去外地城市,她都會給我寫幾句話,分享自己的經歷和感受。我回信逗她說,阿岱,妳說瑪利亞姆現在在哪裏?她給我發了個問號,我回復說我在蘇州,準確的說是在新蘇州,在太湖東岸,蘇州人稱之為高新區。
巧了,我真的在蘇州。
我在蘇州高新區大陽山下的樹山村看梨花。我剛了解到蜀山村。朋友說,來蘇州就來蜀山吧。春天來了,梨花顛覆了妳對春天如雪的繽紛記憶。
這裏的梨花不是壹院兩院,甚至不是壹坡兩坡,而是千畝無盡。江南的雪是淡淡的,粘著大陽山的綠,像癡情的江南女子粘著情郎,分不開。花是植物的愛情告白,比喻梨花。因為它們的潔白,與桃花、杏花相比,有壹種純粹的升華。但是,把花比作愛情,終究還是老生常談。再說蜀山的生態。夏靜對這個話題也很感興趣。有朋友說蜀山有兩個接地氣的主題:養生和樂活。我壹聽到這四個簡單直白的字,就忍不住佩服。他們最簡單,最樸素,最有人情味。蜀山的自然環境極其適合果樹的生長,退耕還果林是對自然最樸素的尊重。當然,這方面也贏得了大自然足夠的回報。蜀山的翠冠梨、楊梅和最好的碧螺春是三大名珍。山還是老樣子,沒有增加壹分壹毫,地還是老樣子,沒有擴大壹分,世界卻變得更廣闊了。人和環境只是改變了他們相處的方式。就像戀人壹樣,妳中有我我中有妳,必然要載歌載舞。而在樹山村俯瞰花開的大陽山,花美果香,更有凈化心靈的綠花。多山的大陽山不是蘇州的小盆景。它向西蜿蜒20英裏,到達太湖東岸,與36000公頃的太湖形成了壹條廣闊的景觀帶。
這似乎與夏靜描述的華沙有著相同的效果。我們在微信上聊得火熱。我們談論我們走過或沒走過的地方,跨越海洋,跨越萬裏。
夏靜的信也讓我想起了邦巴先生。
我在太湖東岸,走在25公裏長的沿湖公路上,壹直在想邦巴先生當年在蘇州留下的回憶。
我高高地站在堤岸上,迎著吹過湖面的風,看著遠處的風帆,看著近處的小船在蘆葦叢中穿梭。在湖裏,壹些水鳥輕盈地飛翔。我甚至想到了貢多拉,穿越亞得裏亞海和瀉湖的威尼斯船。我突然想到,如果邦巴先生這個時候來到蘇州,來到太湖之濱,他會不會覺得蘇州和威尼斯差不多,太湖和亞得裏亞海也差不多?這個問題從腦子裏蹦出來後,我趕緊自嘲。我不必擔心形象與否。蘇州有足夠的自信說,蘇州就是蘇州,蘇州就是蘇州。
如果夏靜也來,也許我可以請她翻譯《詩經》中的句子,然後讀給邦巴先生聽。“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壹方。”多美好啊,沒有* * *的悲傷。這個伊拉克人應該是城市。隨著蘇州高新區的建設,姑蘇市不再僅僅以園林藝術為傲,而是被真正的仁和智慧所包圍。
我不知道邦巴先生現在在哪裏。他是壹個滿世界跑去造橋的人。如果我有他的微信號碼,如果我能用法語和他深入交流,我現在就可以給他寫壹封長信。我會告訴他,蘇州有另壹半的風景,是真正的風景。有山有水,山真的是水。
或者我可以和他更深入地探討城市建設。城市又被自然化了,純生態的鄉村、田園、山林作為城市的元素進入了城市。城市和自然有了新的相處方式。
而古城還在。它壹定在那裏。蘇州將自豪地向世界宣告:五百年前的古城是什麽,今天的古城是什麽。
蘇州是壹只展翅的大鵬。古城和新區是它的兩翼。有了豐富而均衡的翅膀,大鵬會飛得更高更遠。
邦巴先生,蘇州,風景的另壹半邀請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