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我思鄉病最嚴重的時期,不是離家多年之後,而恰恰是剛去外地念書的那幾年。原本以為,故鄉嘛,肯定是離家越久,離得越遠,才會更想念。不壹定。我現在發現,犯思鄉病的時候,大多跟食物有關。
關於食物與鄉愁的關系,作家阿城曾寫到,“人還未發育成熟的時候,蛋白酶的構成有很多可能性,隨著進入小腸的食物的種類,蛋白酶的種類和結構開始形成以至固定。這也是例如小時候沒有喝過牛奶,大了以後凡喝牛奶就拉稀瀉肚的原因。”
因此,他認為: “所謂思鄉,我觀察了,基本是由於吃了異鄉食物,不好消化,於是開始鬧情緒。“
這就很好的解釋了那幾年我犯思鄉病的來由。從小長到十七歲,我都是在家裏吃飯。忽然到了壹個陌生城市,開始每天吃那些奇怪的陌生食物,身體裏的各種酶首先就不高興。何況學校食堂裏的食物不僅陌生,還難吃。
於是在學校裏我總是食欲不振。到了晚上,常常餓得跟鬼壹樣。非得吃宵夜不可。宵夜往往就是方便面之類,餓了,開水壹沖,連湯帶水喝幹凈。有時忘了買夜宵,等到餓起來的時候發現宿舍樓也關門了,就只好挨家挨戶討方便面吃。運氣好能借到壹包,歡天喜地吃。運氣不好兩手空空,呆坐電腦前,感覺十分寂寞。忽然間念起家鄉的壹些食物,胃裏壹陣痙攣似的疼痛。現在才知道,那是我此生最早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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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阿城先生的講法,小時候的食譜越單壹,越有地域特性,那麽長大之後的食物鄉愁就會越嚴重。
食譜單壹,則蛋白酶構成越頑固,非得那幾樣食物才能解饞不可。如果壹個人年少時生活動蕩,到過不同的地方生活,吃不同風格的東西長大,想必成年後對於食物的執念也沒那麽深。
地域特性的食物最能勾起人的相思病。因為其他地方吃不著,吃到了也不正宗,反倒更令人悵然。記得有壹年在上海街頭看到壹家桂林米粉店,我十分激動地進店坐下,心裏滿溢著溫柔而甜蜜的家鄉情懷——直到我喝到第壹口湯。那湯居然是甜的!咬壹口叉燒,那肉也是甜的!從那以後,再在異鄉遇到什麽米粉店,我總是心懷疑慮,敬而遠之。
這麽說來,成長於小鎮鄉村的少年,鄉愁的滋味恐怕是要嚴重些。而成長於都市裏的孩子,從小品嘗過各類食物,且所在的城市變化太快,因此故鄉的概念大約也是很模糊的。
鄉下人到了城裏,無論怎樣,還是最想念家鄉的味道。每年年底的返鄉高潮,無論多麽辛苦勞累,也還是要回家的。春節氣氛也是鄉下小鎮最為熱烈。我以為,若是沒有了那家鄉食物的誘惑,沒有那鄉下米酒、小炒臘肉、殺豬菜的召喚,春運也就不會那麽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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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談起故鄉的事物,格外動人。
汪先生是高郵人。高郵是水鄉,鴨多,鴨蛋也多。高郵鹹鴨蛋是很有名氣的。汪老對自家的鹹鴨蛋也是很有信心。他說道,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得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高郵鹹鴨蛋是不是天下第壹,這個我無從考證。但是汪老的心情我卻是能理解。 說不定,每個人的家鄉,都有壹道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食物。任憑別人怎麽說,總還是家鄉的最好。
像我的家鄉處於嶺南靠湘西壹帶,別的沒什麽,就是自家老壇子裏腌制的糟辣椒天下無雙。他鄉的腌辣椒,我也不怎麽瞧得上。雲南貴州壹帶也多糟辣椒,但他們用的多是紅辣椒。我們那兒用的是本地的土椒,個頭小,青灰色,辣度適中,趁它並沒有完全熟透的時候采下。老壇子用開水燙過(殺菌),壹層辣椒壹層鹽,碼實,密封存放半個月左右即可。鹽還必須用粗獷如砂礫的食用海鹽,再加些許高度白酒,這樣才能成就那獨壹無二的酸辣滋味。
家鄉人每家每戶必備酸醋老壇子。只要密封性做得好,老壇子可壹直用下去。有的用上十幾年,那陳醋的酸爽,可以把牙酸掉。老壇子有了糟辣椒做底,就可以壹直往裏面添加不同的素材,生姜啦,竹筍啦,青菜啦,藠頭啦,芹菜啦,萵筍啦,各種,幾乎能吃的素菜,就能往裏放,風味復雜,壹年四季隨時令變化。
炒菜時從老壇子裏抓壹把。切碎,下油鍋。酸辣魚,酸辣雞,酸辣肥腸,酸辣河粉,酸辣菌子。家鄉人為什麽對這酸辣味如此執著?想必是嶺南山地多濕氣。且以往的偏僻小地方常常有以醋代鹽的習慣,因為舊時鹽和新鮮食材都是稀缺品。而這酸辣滋味是如此生猛,塑造了壹方水土壹方人的味覺系統。
於是家鄉人離不開這種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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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還談到鹹菜茨菇湯。壹到下雪天,他們家就喝鹹菜湯。鹹菜湯裏加了茨菇片,就是鹹菜茨菇湯。
汪老坦言自己小時候對鹹菜茨菇湯沒有好感。因為這東西有壹種苦味,想必小孩子是不大喜歡的。但是輾轉漂流三四十年,因為久違,才對茨菇有了感情。
於是,汪老說,他很想喝壹碗鹹菜茨菇湯。
後面加壹句:我想念家鄉的雪。
如此看來, 食物沒有那麽簡單啊。食物聯結的,不止是味覺感官,還有季節,時令和過往。
我們這壹代人,註定是要與故鄉漸行漸遠的。我們小時候成長的地方,以飛快的速度變換更新。故鄉的聲色光影,也漸漸模糊不清起來。
唯獨關於食物的那些記憶是十分頑固的。我們以為忘了。其實都記得。就像普魯斯特嘗到壹口小瑪德萊娜蛋糕,關於往事的記憶就在腦海洶湧而出,那些原本以為已經消散的事物,都在壹瞬間重現了。
假如妳在飯桌上碰到壹個人喋喋不休地談論家鄉的食物,妳不會知道他到底品嘗到了何種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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