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協商換位置,對方輕飄飄的甩了句“就湊合坐那吧”,我心中的怒火頓時燃起,用高八度的聲音說“專門花錢買的位置,憑什麽要湊合?!”
這種憤憤不平的心態,還真挺適合當時在看的電影:《三塊廣告牌》,壹個維護權益的外表下暗藏深意的故事。
在上個世紀偏僻的美國密蘇裏州的小鎮上,Mildred Hayes的女兒Angela在深夜外出時慘遭奸殺,壹晃七個月案件遲遲未能告破。Mildred租下高速公路旁邊的三塊廣告牌,控訴警方辦事不力,矛頭直指警長Willoughby。
Willoughby在小鎮工作多年,即便患了胰腺癌只剩幾個月的壽命仍然堅持工作,深受民眾的愛戴。Midred的行為馬上招致了壹片反對聲。
Mildred才不會因為閑言碎語改變主意,壹通比喻論證就把來規勸她的神父罵走了。鎮上的牙醫想借她來看牙的機會給她點顏色瞧瞧,她直接把牙醫的手指蓋鉆了個洞。
Mildred的目標很明確。“越是把壹個案件公之於眾,這個案件被偵破的可能性越大。”她壹心想把事情鬧大,目標明確,反應敏捷,執行力強。每個人都有自己要捍衛的利益,我也沒覺得她這麽做有什麽道德上的問題。當我猜測她要保持女戰士的形象直至片尾時,卻發現了她的隱痛。
原來,女兒Angela被殺當天,曾經試圖向她借車,被她以說話語氣不好為由拒絕了。當Angela壹怒之下喊出“我希望我走在路上被強奸“時,她毫不示弱的回懟“那我也希望如此”。女兒的遺言和死法驚人的巧合,讓Mildred產生了強大的內疚感,如果當時借車給女兒,也許她現在還活著。
我理解這種內疚感。我也曾經犯過讓自己悔不當初的錯誤,想要彌補卻覆水難收。整宿整宿的失眠,就連翻手機的備忘錄都不敢翻到那個日子之前的記錄。不斷放大審視自己的錯誤,讓我覺得在那之前的生活全是美好,是我自己親手把生活變成了煉獄。
對人來說,這種對生活的挫敗感和自我否定是種極大的消耗。精神分析學家安娜·弗洛伊德(老弗洛伊德的女兒)在1934年的《自我與心理防禦機制》中提出了壹個核心觀念:我們會本能的通過壹系列防禦性行為來保護自我(我們對自身所期望的樣子)。
轉移(Displacement)是眾多防禦性行為中的壹種,指的是當憤怒的情緒受到了壓抑,為了發泄自己的情緒,我們可能將自己的情緒發泄到替罪羊身上。春節前在南昌地鐵上,壹位年輕媽媽對弄丟車票的兒子大聲叫罵。5塊錢雖然不多,但對於這位壹個月只賺900塊、置辦年貨都要向親戚借錢的母親來說,可能是壓垮她的最後壹根稻草。她借打罵兒子,發泄的是對生活的無可奈何。
化挫敗感為攻擊的模式刻在了Mildred的骨子裏。兒子Robbie吃早飯時無視她,她偷偷瞄了幾眼後,突然勺子壹抖,把麥片粥潑到了他的頭上。兒子罵她是“老賤人”,她反而略帶笑意的反駁“我可不老”。明明是想和兒子說說話,非要去挑釁,即使被罵“賤人”也不在乎。反正妳對我的攻擊起了反應,我心裏就痛快了。
作為她前夫Charlie的前同事,Willoughby也對這個家庭的對抗相處模式很了解。
這就是Mildred的處事方式,用攻擊他人的方式表達去發泄情緒。她租廣告牌貼大字報,發泄的是難以啟齒的對於女兒被害的內疚感。
Charlie的傻白甜新女友無意中說了壹句話“憤怒只會招致更大的憤怒(Anger begets more anger)”,很多觀眾認為這句話是影片的中心思想。在我看來,憤怒是有價值的,所有的情緒都是有價值的,它能幫助我們覺察到當下的困境,讓我們找到未曾清除的認知死角。重要的是學會駕馭自己的情緒,而不是受情緒支配。所以,合理的表達不會招致更大的憤怒,但是攻擊他人會招致對方強烈的反攻。
Willoughby不願讓受病魔折磨的自己拖累家人,留下書信後舉槍自盡。在留給Mildred的信中他半開玩笑的說“雖然他的死和廣告牌無關,但不可避免的會被人聯想到壹起,所以給廣告牌續了費”,讓她自求多福。
他的隱形攻擊起了作用。對他忠心耿耿的下屬Jason Dixon聽聞他的死訊,把出租廣告牌的中介Welby丟出窗外後,繼續拳打腳踢,結果被新任警長炒了魷魚。
Charlie放火燒了廣告牌,Mildred哭倒在被烈火包圍的廣告牌前。
她以為放火是警方的主意,壹怒之下又放火燒了警察局,結果害得下班後潛回警局讀信的Jason進了醫院。
這就是攻擊的巨大破壞力,冤冤相報何時了。在這個崇尚以暴制暴的小鎮上,有壹個小人物堪稱全片之光:
壹直對Mildred心存好感的侏儒二手車商James,看到Mildred縱火後幫她在警方面前做了偽證。出於對他的回報,Mildred答應和他***進晚餐。席間兩人遇到了Charlie和傻白甜女友,被冷嘲熱諷了壹番,還發現了廣告牌被燒的真相,心情糟透了的Mildred對James發了火,他臨走前傷心的說道:
他只表達出了自己的在意和受傷害的感覺,和之前那些壹定要論出輸贏的對抗都不同。Mildred受到觸動的表現,是她抄起紅酒和酒杯走向前夫和情敵後,靜靜地擺到桌上祝他們幸福(我不相信以她的性格,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讓他腦瓜開瓢)。
Willoughby留給Jason的信中寫的更明確:只有通過愛才能達到內心的平靜,通過內心的平靜才能思考,才能解決問題。
愛是走出自己的舒適區,看見別人的憤怒下隱藏著的恐懼與執念。曾經站在對立面的的Mildred和Jason最終達成了和解,雖然Jason費盡周折找到的樣本被證明與現場DNA不符,但這並不妨礙兩個人堅定的相信他的確犯了罪,壹起踏上了追兇之路。
這個結局有些令人傷感:雖然Jason聽到那個嫌犯繪聲繪色的描述作案經過,但案發當天他的確不在國內,如果真的只是在吹牛,豈不是死的有點冤?殺了他,就能讓平息Mildred痛失愛女的怒火、就能了卻Jason抓到真兇的心願了嗎?我覺得他們只是為釋放憤怒找到了新靶子而已。
雖然這部電影宣揚的是愛,反對攻擊和暴力,但主角們的行動都多少與之背道而馳。這似乎影射了現實的困境:人要真正成為情緒的主人,何其之難。
我不想草率的表達壹些“要以德報怨”或者“多關註自身”的觀點。每個人的思考和評價體系都是隨著閱歷的加深日漸豐富和復雜:
小時候,壹個人給我們吃糖,另壹個人不給,我們認為給糖吃的是好人,這個評價基於的是自身利益是否被滿足;
長大壹點,我們發現給糖吃的人可能是拿糖當誘餌把我們騙走,不給的是擔心我們長蛀牙,我們把不給糖吃的人的標簽換成了“好人”,因為我們開始懂得區分短期愉悅感和長效收益;
再後來,我們發現想用糖拐走我們的是個痛失愛子想重溫天倫之樂的可憐人,而阻止我們吃糖的是個愛幹涉別人的控制狂,我們又在判斷維度中加入了行為動機
這就是成人世界的復雜之處,有太多的灰色地帶,每個人的行為存在即合理。就像《三塊廣告牌》裏這些有血有肉的人物壹樣,命運可感可嘆,卻無從評價是非對錯。
想以古波斯詩人魯米的詩結尾:
讓自己成為不名譽的人
飲下妳所有的激情
閉起眼睛
以第三只眼觀物
伸出雙臂
如果妳希望被擁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