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恒子爹患病走了之後，恒子媽就帶著腦子不大靈光的恒子來到了李家莊，改嫁給了莊上的壹個窮木匠，沒幾年生下壹個女娃，可惜月子裏中風變傻了。木匠看著自己家中不能主事的瘋婆娘，生活更是窘迫，就想著讓十幾歲的恒子開始在村裏掏糞謀個生，好來減輕家裏的負擔。
從我有印象開始，恒子就經常推著他那輛糞車出現在村裏的大馬路上，說是糞車，其實也就是壹根木頭上間隔著楔上粗實點的木條，用舊的鐵皮桶裝上糞掛在磕口處，木頭支起再安上倆軲轆罷了。壹次推七八桶，誰家要是想施肥，招呼壹聲，恒子就會倒在村東頭他們的地裏。全村的小孩，見了他都遠遠的捂著鼻子，“快走快走，臭死啦”，那時他總是會憨實地低下頭，略帶窘迫的加緊步伐離開。大人們也用他來教育孩子，“看見沒，再不好好學習，以後就得像恒子壹樣掏壹輩子的糞。”這話我聽過，也信了。後來在長大過程中，總是會有人再說著同樣的話，教育著不同的孩子，意識裏仿佛恒子做的事不光彩，可是哪家糞坑滿了，他們想到的都是恒子，因為恒子要價便宜，幹活老實。
2010年年末，我回奶奶家幫忙掃房，聽見隔壁趙大爺跟我奶奶閑聊，說恒子帶回來個女人，是天剛亮那會去東頭地裏倒糞，回來在垃圾堆旁見到的，那女人蓬頭垢面，恒子見著可憐，上去問話，誰知她什麽也不說，硬是壹路跟著恒子回了家。村裏的大隊聯系過當地的派出所，可事情壹直沒啥著落，這個女人就壹直在恒子家待著，別人調侃恒子“小子妳真是好命，活到壹半還白尋著個媳婦。”
在老家，過年是要吃棗花饃的，以前恒子家過年吃的棗花饃都是他給人家掏糞，人家可憐給他的。可自打這女人來了，過年的花饃都是她自己做的，鄰居大娘們還說這花饃做的周正。
恒子同母異父的妹妹叫月華，從小就有小兒麻痹，腦子也不大靈光，沒上過學的她早早地就嫁到了外地，結婚沒幾年，就生了壹個男娃，孩子我見過壹次，長得特別機靈，後來聽人說月華患了重病，婆家覺得累贅，就執意讓兒子離婚，月華沒有反抗，或許她根本感覺不到自己人生的悲哀，她壹開始就只是順從，順從著出嫁，也順從著離開。但她執意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娘家，即使在別人眼裏她是個傻子，但在她眼裏，已經容不下世俗之下的任何東西，孩子是她有限意識裏唯壹的留戀。
? 他的娘家人自然不會說什麽，活在社會的最底端，習慣了冷眼嘲笑，所謂的被拋棄沒有什麽接不接受，不要了也就真的是不要了。回來沒多少日子，月華就重病走了，按照村裏的習俗，年輕人死後是要盡快埋了的。送走月華時，家裏沒有人哭，只有當孩子在問恒子，為啥把他媽放進大木盒子擡走時，恒子落了淚。可憐孩子尚不知生死的概念，更不知這次母子分別意味著什麽。
月華不在了，留下的孩子整天就跟著恒子，恒子出去幹活，這女人也跟著，把孩子抱在懷裏或是讓孩子騎在肩上，就像是湊起來的壹家人，卻也是壹種幸福。每年暑假回奶奶家，晚上出來閑逛，總能在廣場上見到這個女人，跟在壹群大媽身後跳著廣場舞，有模有樣的，村裏的人也當是晚飯後尋個樂子，湊個熱鬧，而恒子呢，看著別人家的小孩手裏拿點什麽零食，自己也會去買來給外甥吃。村裏的小餐館賣的蛋炒面，孩子嚷著要吃，可人家不讓恒子和這女人進，所以每次都是孩子坐在裏面吃，他倆趴在窗子外面看。對這女人，恒子也是不差的，女人跟著恒子去哪家幹活，總會向人家討煙吃。而恒子雖然掙得不多，但總會在小賣部買最便宜的煙給她吃，對這女人心疼得很。
? 今年年初，有當地的警察，村裏的官員，帶著從外地來了幾口人來到了恒子的家，說是這女人的家人，來是要帶著女人回家的。他們解釋說，這女人當初離開是因為精神上受了刺激，和她壹個村裏的男人到我們村裏磚窯拉磚時壹眼認了出來，回去便把這事告訴了人家家裏人。當他的家人們過來想要抱她的時候，她卻躲在了恒子身後，緊緊的抓著恒子的衣服。恒子的爹說：“姑娘，妳家裏人來接妳了，快回家過好日子吧”，經過商量，家裏人決定給恒子幾萬塊錢當是感謝。“不給壹百萬不讓走”恒子大聲吼著，怕他是思想單純的覺得錢要的多了，人自然就走不了了。最後，僵持不下，恒子爹跟人去了大隊，簽了字，也拿了錢。女人在傍晚被家裏人強制性的帶走了，孩子哭著，恒子也哭，老實了半輩子的恒子跟爹發火，問他為啥要拿錢，為啥要讓人走。
暑假回奶奶家，在村口再見到恒子，“恒子啊，妳家小媳婦哩？怕是妳爹得了錢讓人拐走哩。”村口樹下的石凳上坐著的大爺笑著說， 周圍人也都哄笑了起來，那壹陣笑聲讓我不禁在酷暑天裏後脊發涼，覺得無助又厭惡。
此後每次要到奶奶家，我都從小路走，因為害怕在大馬路上碰見恒子，害怕他那膽怯又帶著善意去試探世界的目光。害怕看見他那被欺淩也不知反抗和掙紮，甚至不去逃避的麻木。只得用呆滯的目光訴說著對於過往所發生壹切的習以為常。更害怕的是碰見那些聚了堆的人，像是壹群螻蟻，隨時會餿了人的心。所以再聽到有人談論起恒子時，我都躲開，不想聽，也不敢聽。
我從未覺得自己算什麽善人，可能不想急著接受人性的缺陷，所以只得選擇避開苦難，視而不見，總覺得這樣，壹切結局都會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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