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這是帝王淪為階下囚之悲。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壹個愁字了得！這是女詞人天涯流落之愁。
為什麽要“悲秋”，按照現代醫學的解（xiā）釋（bāi）——這很科學。人體大腦底部有壹種叫“松果體”的腺體，在冷熱交替的時節容易分泌“褪黑素”，導致抑郁。
面對這科學的不可阻擋的“抑郁”，壹位老叟迎著漸涼秋風，眼神深邃，手把刻刀，在門板上留了壹幅對子。
壹庭春雨瓢兒菜，
滿架秋風扁豆花。
流落揚州某個小鎮的他，不為人識。吃著小青菜、嚼著扁豆角，繡口壹吐，散淡不乏灑脫，於清秋裏脫俗而高絕。
如果妳認得他，就不會奇怪。他開了個公眾號“板橋的畫”，多次評為年度大號，每次更新都能引起粉絲的轟動，篇篇10W+，廣告接到手軟，作品被爭相搶購。
可在這偏僻小鎮，褪去大V的光環，他只是個普通人。秋風不請自來，掂著手頭的日子，他那句“滿架秋風扁豆花”使人無限動容——
壹
秋天，屬於扁豆花。風過，花開，紫色的蝴蝶只為九月的到來破繭。贛南稱扁豆為梅豆，我不知道這種叫法的由來。我們那扁豆是很常見的，凡有籬笆，多半有扁豆纏繞。它們的葉子可以生得很大，大得足以蓋過成人的手掌。 壹個柄上抽出三片心形的葉，好似團扇，把燥熱都搖散，把秋涼都聚來，把陳年的往事也壹並和盤托出。
很小的時候，我就認得這扁豆。作家丁立梅寫扁豆像綠月亮，極富想象。可我年少的時光，生不出這樣的想象，在黑白默片中，始終伴隨隱隱的憂、莫名的樂。
生於農村，長於農村，對植物有著天然的感知，那種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喜悅，自小便能體認。
扁豆好養，壹粒種子就可以汪洋恣肆，繞得滿架滿梁。我從路旁雜草堆，發現孤零零的扁豆小苗，移植到家裏。矮矮的土埆房，壹根長竹竿，說不清哪天，小小的苗掛滿竹竿、爬上屋頂，如同垂落的簾子風動。
開花、結莢、成豆，每個變化，都是成就感的提升。
二
早上吃什麽呢？梅豆！中午呢？梅豆！晚上？梅豆！鄉下家裏是不買菜的，吃什麽菜，到地裏摘。為了炫耀成果，壹定要吃扁豆。扁豆架也給力，密密麻麻的豆實，吃不完。
我興沖沖摘下豆子，撕筋、洗凈，速度極快。撕筋講究，尾部生著尖尖的彎勾，需順時針從彎勾起至頭，才容易撕。
南方養育的孩子，都有細膩的壹面。有人喜歡整個炒、有人喜歡中間切壹刀，我則切絲。三四個豆莢疊壹塊切，有肉，也喜歡切成肉絲，和蕃薯粉，下油煎，再放扁豆炒。沒有肉，就清炒。記憶中清炒居多，肉是少有的。但炒扁豆的味道，只是好，下飯。
後來，逢有機會，都喜歡細，蔥切小粒、蘿蔔切絲、番薯切丁......煞有介事，我以為這種偏好，恰是細膩的體現。
三
那會兒六歲進幼兒園，同鄉有個小胖子和我關系要好，早上會跑來約我同去學校。
小胖子叫大兵。壹天他來，我正好踩在高凳上，拿著籃子摘扁豆。
“這壹片都是我種的！”看到他，我興致起來，不斷誇耀，他楞楞站著，看我手足鼓舞。
那真是難忘的自豪和成就感。現在畢業工作兩年了，這種成就感罕有，再沒做成什麽事情令自己滿意過。念及此，無限傷感。
扁豆紫得絢爛，大兵卻呆。他胖胖的身體欠缺活力，木訥的臉上沒有笑容。上課他聽不懂，老師的問題回答不出來，經常被叫到外面罰站。同學們看他呆，欺負他。大兵仿佛天生呆滯，時常在課堂上尿褲子。他和我們家有親戚關系，同學們欺負他，我去理論，大兵並不以為意。
更多時候，大兵逃學，跑到山裏放牛。我沒見過他的父親，聽家裏說，他爸爸被車撞死了，司機逃逸，壹直討不回公道。我見過他母親，矮矮的，背著個小娃，始終低著頭，沈默寡言。後來，她媽改嫁，把大兵留下了，和爺爺奶奶住。
我去看他，推開木柵欄，屋裏開滿了忘憂草，黃色的花朵像水浪起伏。我問他討要壹棵回家種，他略有喜色，那是我第壹次、也是唯壹壹次看到他笑。
自那以後，大兵的爺爺奶奶不讓他上學，他整天跟著老黃牛滿山跑。再後，大兵消失了。家裏說，他媽把他接走了。
四
秋風乍起，扁豆花開。城市裏可真難見到。楊絳壹家對扁豆就不很熟悉：“壹次店裏送來扁豆，我們不識貨，壹面剝，壹面嫌殼太厚、豆太小。我忽然省悟，這是專吃殼兒的，是扁豆。”我疑心我對扁豆也不熟識。
父親有壹項“神技”，我以為絕。他能摘下壹片扁豆葉，左手握成環狀，豆葉覆在其上，然後將葉片擠進環裏面，左手用力拍，就會發出炮壹樣的響聲。我依樣畫葫蘆，三番五次學不會，只好放棄。可那樣的技能，壹直箍在心裏，不能釋懷。遺憾或許也保持了彌久的記憶，即使多年之後，依然平添鮮活。
碧水迢迢漾淺沙，幾叢修竹野人家。最憐秋滿疏籬外，帶雨斜開扁豆花。忙碌在大大的城市，躲進小小的隔間，讀起詩句、望出窗外雨滴，淺淺的哀愁抑制不住地湧上來。
念及板橋扣手垂頭在僻落鄉下，念及壹碗清炒扁豆絲，念及大兵的喜色、那水浪般起伏的忘憂草——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