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把它稱為壹部概念電影,導演阿羅諾夫斯基利用充滿隱喻和象征的視覺語言以及交錯穿插的迷幻蒙太奇為觀眾提供了壹個開放性的文本。瑪雅神話的神秘基調,《2001:太空漫遊》似的宇宙思維,塵世生活的愛與痛楚,還有那些關於死亡、永恒、重生、輪回、救贖、信仰、意義等諸多內容的哲學思考,使得電影中每壹個畫面背後似乎都暗藏著某種啟示和冥想。仿佛是壹個奇妙的魔方,盡管電影本身只有壹種結構,但它卻能夠讓妳通過不同的途徑去理解隱藏在結構背後的那些錯綜復雜的隱含訊息,而這裏僅僅是多種真實或者虛幻的可能性中的壹個。
(壹)敘事
電影通過平行交叉的敘事方式,將西班牙征服者、藥理科學家、太空行者這三個發生在不同時空的故事以***同的主題愛與死亡融合在壹起,形成某種科幻式的影像風格。我認為,藥理學家湯米並沒有經歷壹場跨越千年的奧德賽之旅,而征服者托馬斯和太空行者湯姆也並非都是伊茲書中以丈夫為原型虛構的角色。影片真正要講述的是湯米在面對妻子將要離開人世時所表現出的從痛苦、恐懼、迷狂到最終領悟的過程。在這裏,征服者是伊茲書中描寫的故事情節,而太空行者則象征著湯米的精神世界。
故事的正真基點是2001年,深愛著自己妻子的湯米因為害怕失去已經處於腦癌晚期的伊茲,而帶領自己的科研小組近乎瘋狂地進行著藥物實驗,渴望能夠靠奇跡挽救妻子的生命。但是,現實中變幻無常的病情以及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使湯米變得越來越焦急、越來越恐懼。他壹心想著自己的實驗而忽略了對伊茲最後的陪伴與關愛。當然,所有的這些表現完全是出於對妻子的愛,出於那種希望永遠在壹起的強烈感情。同樣深愛著丈夫的伊茲完全明了湯米此時此刻的心情,她不忍心也無力去阻止丈夫去追求那最後的壹點希望。但是她知道自己終將要離開人世,為了幫助湯米接受這壹殘酷的事實,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勇敢的生活,她采用了壹種類似於哲學啟迪的方式,就是將自己的期望或者說遺願通過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她為湯米準備的筆和墨水,希望他幫自己完成故事的最後結局。當湯米說“可我不知道結局是什麽”的時候,她告訴他,“妳知道的。妳會知道的”。湯米壹開始顯然因為偏執於自己的恐懼和逃避而無法領會妻子的意圖,但經過壹段艱難的心靈奧德賽之旅,他最終還是領悟了伊茲的壹片苦心以及她壹直向他講述的關於生死的感受。
可以看到,影片對於三個故事的交叉敘述,表面上看似混亂但實際上卻是有邏輯的。在第壹次講述湯米的故事之後,有關征服者和太空行者的敘述是和湯米的現實境遇緊密相連的。從現實畫面到西班牙場景的轉化通過閱讀書本這個情節來過渡,從鏡頭中快速閃過並逐漸淡出的文字內容向我們表明在西班牙發生的故事是湯米和伊茲個人間哲學對話的壹組闡釋符碼,征服者托馬斯是現實中沈迷於實驗的湯米的象征體,他和湯米壹樣為了拯救愛人,為了能夠和心中的女王永遠在壹起而冒險。托馬斯為了實現自己的承諾而殺死了反叛的部下,指引他通向生命之樹結伴同行的牧師也因為叛亂而喪生;而現實中的湯米則不顧藥品協議的規定將壹種得自於神秘之樹的配方實驗在獼猴的身上。他們都遇到了來自周圍的種種阻力,同時也都不顧壹切的奔向自己的目標。而獼猴作為壹個事實上的協助者也和牧師壹樣面臨著死亡的威脅。但是西班牙故事中的女王卻不是伊茲以自己為原型構建的,她是湯米(托馬斯)心目中想象的女皇,美麗高貴同時脆弱無助、需要人來拯救,實際上是伊茲在他眼中的壹個心像,因為湯米始終認為壹旦他接受了那枚代表真愛的戒指,他就有責任去守護她、保衛她,而當外敵(病毒)入侵威脅到她的生命時,尋找那棵能夠使人長生不老的生命之樹是唯壹的辦法。
與西班牙的情節相比,遠在銀河深處的故事與湯米心境的聯系更為緊密。湯姆總是靜靜地守護在大樹的身邊,感受她的生命力,不停地告訴她“不用擔心,我們會好起來的”,“我會永遠呆在妳身邊”。導演多次通過象征性的連續蒙太奇將現實和太空世界的場景貫穿起來,比如通過光影的閃爍變化,鏡頭中輕撫的樹幹變成了伊茲光滑的身體;樹幹上的木須變成了她皮膚上的汗毛;金黃色的流動星雲變成了醫院地面上的圓形圖紋;而湯米和湯姆相似的身體動作,如回頭、仰望、悲嚎等也經常被並置於鏡頭的轉換中。壹開始,大樹的生命力“還很強”;當伊茲在博物館暈倒後,大樹的毛須開始向下傾垂;最後伊茲因搶救無效而死去時,大樹也最終萎縮枯敗。很顯然這兒的大樹是伊茲身體狀況的隱喻,而這個玻璃球壹樣的星體則是湯米心態及思想的隱喻。在這裏,伊茲似乎總是在湯姆身邊,卻又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湯姆害怕面對伊茲的幻影,害怕她壹再地提醒自己去完成小說的結局,而他壹直以來所做的都是在研究星雲,研究怎樣讓大樹活下去。當現實中的伊茲死後,星雲開始聚攏,湯姆身邊的幻象變成了伊莎貝拉女王,她像伊茲壹樣告訴湯姆,“妳能夠讓新的西班牙擺脫奴役,妳能夠做到。”這壹次,湯姆聽從了伊茲的話語,“讓我們來完成它”,他終於離開了那個守候多年的球體為妻子的小說補完了最後的結尾。而湯姆也隨著星雲的大爆炸消失在宇宙之中。
這樣看來,影片以西班牙和太空情節作為開始采用的是壹種倒敘的手法,但是卻又不僅僅是壹種敘事方式。事實上,影片開頭所描寫的托馬斯和湯姆的境遇正是現實中湯米所面臨的困境。托馬斯在歷經磨難之後盡管找到了通往生命之樹的道路,卻為守衛在路上的瑪雅勇士刺傷,命懸壹線。這是伊茲小說中最後的情節,也是她為丈夫設置的壹個謎樣符碼,結局如何,是就此終止,還是帶著傷痛繼續尋找,或者其它,壹切都由湯米來完成。而湯姆的世界裏則存在著幾種聲音,壹種是湯姆自己發出的,他對著大樹說“妳能做到,我不想讓妳死”;另壹種是記憶中妻子發出的,她說“陪我出去走走吧”,“下了第壹場雪”;第三種則是那個圍繞在身邊的妻子的幻影發出的,她說“完成它!”。這三種聲音交織在壹起,代表了湯米痛苦而矛盾的心情。他渴望奇跡發生,渴望能夠找到治愈癌癥的解藥。然而他卻清楚那希望是多麽的渺茫,他“不知道怎麽樣去完成它”。他因為不能陪伴妻子去觀雪而懊惱,“我抱歉,是我不好”,他只能不止壹次地這樣去表示歉意和愧疚。他也想幫助妻子完成那壹遺願,他看著手指上地刺青,“好吧,我相信妳,帶我走,指點我”。可惜伊茲沒有留下任何指點就離開了,壹切還是需要他自己去領會。影片最後,湯米放棄了對於永恒的追求,接受了人類必將面對的死亡,因而也最終將自己從對於死亡的恐懼中
解放了出來。
(二)主題
“於是,他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了伊甸園,並在那裏安設了基路伯,和四面轉動的火焰之劍,要把守通往生命樹的道路。”這是影片開頭引用的“聖經”中關於創世紀的話語,它在暗示故事情節的同時也告訴了我們影片想要討論的主要內容。從亞當和夏娃吃下“知識之樹”(tree of knowledge , or tree of good and evil)果子的那壹刻起,人類便開始生活在壹個二元對立的世界裏,生存和死亡、貧窮和富有、悲傷和快樂、善良與邪惡……究竟什麽才是生命的意義?如果他們選擇的不是“知識之樹”而是“生命之樹”,情況有會怎樣?是什麽把我們和造物主區分開來,又是什麽讓我們變得特殊?或許所有這壹切都只是壹個從現在到永恒的過程。
影片結尾,湯米最終獲得了構想小說結尾的能力。生命之樹的守衛者在動手的壹瞬間看到了“人類之父”亞當,他放下了手中的火焰之劍,為自己的罪過甘願受死。托馬斯如願以償地見到了生命之樹,然而他並沒有因此而永恒不朽,當他喝下那代表著無限生命力的樹脂時,他痛苦的倒在地上,綠草和鮮花從他身體中爆裂而出將其埋葬在大樹的旁邊。而湯姆則平靜地穿越星雲來到Shibalba的中心,隨著星體的爆炸而化作宇宙中的壹顆塵埃。
從故事和結局來看,《珍愛泉源》主要想探討的是對於死亡的看法,並由此引申出關於生命意義的思考。湯米終於沖破了那個充滿恐懼和逃避的玻璃球體,實現了某種精神上的超脫。伴隨著明亮壯觀的畫面和快速悠揚的鼓樂,宇宙行者湯姆安詳地與Shibalba星雲壹起爆炸消亡,這種類似於宗教涅磐式的場景實際上表現了從恐懼中永遠解脫出來的精神快感。而幫助湯米實現這種解脫的正是關於愛和生命意義的重新認識。壹開始,湯米的內心是脆弱和敏感的,他不願意伊茲和他談論任何涉及到死亡的話題,實際上是害怕失去她。於是,他向宿命宣戰,要“停止衰老,停止死亡”,他認為要擺脫痛苦就要戰勝死亡,"死亡是壹種疾病, 像其它任何壹種疾病壹樣存在治愈的方法”,他要找到它。但是,他的這種反抗或者蔑視並非出於西西弗斯般簡單的執著與快樂,而是潛意識裏的無助和絕望。就像那個瑪雅守護者說的,在他那裏,“死亡是通往恐懼的道路”。
與湯米不同,常年受病痛折磨的伊茲對待死亡卻有著壹種唯美主義註釋和認同。她告訴湯米,那壹團金黃色的星雲實際上時壹些即將消亡的星星匯聚在壹起,有壹天它們會爆炸消亡孕育出壹個新的星球。而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它叫做Shibalba,在那個世界裏,那些死去的靈魂可以得到重生。她還告訴他,根據瑪雅人創世紀的神話,生命是人類的祖先亞當用自己的身體創造的,他的軀體變成大樹的樹幹伸向大地,他的靈魂變成樹枝展向天空,而Shibalba則是他的孩子們在天堂中創造的。當然,湯米當時壹心想著治療,並沒有在意妻子說的話。但伊茲壹直用自己宗教式的奇幻方式讓湯米了解生命的存在形式不止是壹種,我們都只是宇宙壹個微小的組成部分。在伊茲病情加重後,她又給湯米講述了瑪雅導遊告訴她的壹個故事,說導遊的父親死後,有壹顆種子埋到了他的墓穴裏並長成了壹顆大樹,導遊說父親成了樹的壹部分,他的靈魂則隨著覓食的鳥兒壹起飛去了遠方。影片沒有提到導遊的情況以及故事的來源,但是很顯然伊茲始終在用壹種超越外在形態的宇宙思維在開導湯米,試圖讓他明白死亡不是壹個終結,而是壹個新的開始。
實際上,湯米最後的領悟和超脫也正是因為參透了這壹真諦。他為托馬斯安排了死亡的結局,托馬斯的身體變成了花草,實際卻是以另壹種形式得到了重生。而湯姆終於來到了Shibalba的中心,那是伊茲所說的自己的位置,在那裏星雲像之前說的那樣聚攏爆炸變幻成另壹個星球,而生命之樹則重新煥發了生機。可以說,湯米在思想中接受了伊茲關於生命的觀點,因而那個代表著困擾和逃避的湯姆也隨著伊茲靈魂的重生消失了。當然,湯米的領悟仍然是他和伊茲間真愛的結果,在湯姆最終決定沖出那個玻璃球體之前,妻子的影像不斷的顯現,而那個象征著湯米內心鏡像的伊莎貝拉女王也終於和伊茲的鏡像站到了壹起。是她(們)的愛和信任,是湯米擁有了“完成它”的勇氣和力量。於是,當影片中反復出現的妻子邀請他外出散步的場景再次出現時,他沒有走向實驗室,而是奔向了那片雪地,奔向了妻子,奔向了Shibalba的“心裏”。在那裏,他找到了丟失的結婚戒指,他將其戴在中指上,覆蓋了因為傷痛、因為渴望永恒而刻上去的刺青戒指,他不再需要靠吞食大樹的樹皮來克服心裏的恐懼,也不再需要靠在手臂上雕刻年輪來穿越時間的傷痛,因為他知道伊茲並沒有真正離開,她會和他永遠在壹起。
在雪白的墓地上,我們看見湯米埋下了壹顆溫暖的種子,相信不久以後那裏壹定會長出壹棵茂盛的大樹。
“別了,伊茲。”
“我已經幫妳完成它了。”
“妳還好嗎?”
“是的,壹切都好。”
(三)視覺語言
導演對湯米死亡恐懼的主題展現是通過鏡頭色彩的變幻來實現的。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鏡頭中的畫面不斷在彩色和黑白,陰暗和光亮中轉化。這種色彩的變化是和主人公的遭遇和心境相聯系的。其中,有關湯米、托馬斯和湯姆的場景基本上都是在陰暗中拍攝的,直到最後才爆發出明亮的白色。而每壹次鏡頭從彩色向黑白過渡,主人公幾乎都處在壹個困惑、焦慮或痛苦的狀態,比如當湯米回到家中尋找伊茲時,當神父出現引領托馬斯為生命之樹而展開冒險時,當伊茲暈倒後湯米從醫院走向實驗室時,當湯姆感受到大樹的活力正在衰退時,當湯姆抱著枯敗的大樹痛哭時……等等。與此相反,有關女王、伊茲及其幻影的場景大都比較飽和的光亮中拍攝,而每壹次男女主人公同時出現在畫面上時,雷切爾·薇姿扮演的角色總是占據著鏡頭的亮部,其臉部的特寫也總是被打上壹層柔和的亮光。這樣的安排顯然不是隨意的,它區分了兩種不同的狀態,壹邊是樂觀坦然、壹邊是悲傷矛盾;壹邊是寧靜安詳、壹邊是仿徨無助。最後,當兩者***同呈現出炫目的亮色時,實際上也就是代表著他們從幽閉走向開闊、從黯淡走向光明,從幻想走向現實的終極轉變.
看完後,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