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2 入塞（3）
虞紹珩聽蘇眉在電話裏說了蘇壹樵的事，嘴上只管溫言軟語地安慰，心中卻好笑這位嶽父大人如此沈不住氣，他原想著怎麽也要多扛兩個禮拜，挨到過年呢！
“那他許妳出門了沒？我們約葉喆他們吃個飯吧。”虞紹珩輕笑著道：“唐大小姐知道了妳的事，見不到妳的人，都快把葉喆逼瘋了。”
蘇眉卻低低道：“過幾天再說吧，妳這兩天也先不要到我家來了。”
虞紹珩壹聽，也覺得這就約她出來，很有些火上澆油的意思。越是形勢大好，越要謹慎行事，這個檔口孟浪不得，萬壹把蘇壹樵氣出什麽癥候來，可就大大的不妙了，“還是妳想得周到。那我教人送點東西過去，不妨事吧？”
蘇眉惑然道：“妳要送什麽？”
“眼看過年了，妳家裏不備年貨嗎？”
“不要了，我家裏什麽都有，妳千萬別……” 蘇眉怕他手筆太大再惹惱了父親，趕忙勸止。
虞紹珩笑道：“知道啦，我心裏有數。”
次日中午，虞紹珩果然差了人來。壹個精心捆紮頗有分量的大紙盒，講明是送給蘇夫人的。蘇眉和母親打開看時，見裏頭瓶罐井然，竟是各色豆醬魚露，有的貼了店頭的標簽，皆是慶春樓、三雅閣等名店私制，有兩只青花小罐，連標簽也是手寫。這些東西貴倒不貴，只是難得，蘇夫人查看著笑道：“東西還在其次，難為他這份心思。”
蘇家那邊暫且擱下，虞紹珩便琢磨起自家的事來，父親母親跟前不過走個過場，祖母那裏卻難免得費點心思。當年父親和母親的事就大大違逆了她的心意，如今蘇眉家世平平，又嫁過人，老人家會高興才怪；就算攔阻不得，也難保不給蘇眉臉色看，兩下裏都不痛快。他琢磨了壹陣，剛想出壹點頭緒，忽聽桌上的電話響，接起來壹問，卻是蔡廷初的秘書葛鳳章：“紹珩，沒什麽事吧？部長叫妳吃過午飯過來壹趟。”
“是。”他肅然答了，才問：“什麽事啊？”
“不知道，應該沒什麽大事，這都到年底了。”
紹珩壹聽，覺得正好，既然是部長大人召見，那他見過蔡廷初就不必回來了，直接往祖母那裏耍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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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鳳章正吹著杯子裏的茶葉，壹見他來，杯子也不放，直接往邊上努了努嘴：“去吧，部長等著妳呢。”
紹珩見他那玻璃杯裏茶濃如醬，忍不住道：“您這茶都泡成咖啡了。”
葛鳳章聞言，悠然笑道：“茶比咖啡好，有維生素。”
蔡廷初的辦公桌上新添了壹盆應季的水仙，碧葉茁勁，花苞累累，在空洞的房間裏格外引人註目。他見紹珩打量那花，搖頭笑道：“這是我夫人的主意，她嫌我這屋子沒人氣，我也不好推辭。”
紹珩聞言壹笑，蔡廷初的夫人小他十歲，部長大人壹向是出了名的嬌慣太太，既是蔡夫人的吩咐，別說壹盆水仙，就是壹盆蒜頭，也只好擺在案上了。
“坐。”蔡廷初笑覷著他道：“要結婚了？”
紹珩壹聽，立時綻出個頗有慚色的笑臉：“鈞座明察秋毫。” 心裏卻在猜測他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我叫妳來，就是為了這件事。”蔡廷初笑容淡淡地說道：“妳這件事公私皆涉，我既是長官又是長輩，問壹問也是很應該的吧。”
虞紹珩笑著點頭道：“就是您不問，我也要跟您報備的。只是……事情還有些棘手之處，我想等都辦妥了再跟您’匯報’的。”
蔡廷初打趣地看著他：“我本來也以為這件事妳比較棘手，不過現在看來，是我低估妳了。妳這些心思花到公事上，妳們局長也能少幾根白頭發。”
紹珩聽著長官敲打，訕訕道：“……先成家，再立業麽。”
蔡廷初莞爾壹笑，起身踱了兩步，突然道：“妳老師的這位遺孀，妳是非娶不可嗎？”
虞紹珩壹怔，微微蹙了下眉：“鈞座，她和許蘭蓀的事沒有關系……”
蔡廷初搖了搖頭，“我不是說這個。我是想說，同情壹個人，有很多種方式可以幫他，不是非要——” 他回頭淡笑著對虞紹珩道：“以身相許。”
紹珩抿了抿唇，肅然道：“蔡叔叔，您誤會了。我不是可憐她，我確實喜歡她。”
蔡廷初良久沒有說話，虞紹珩也不敢貿然開口，心裏既納悶兒又狐疑：父親尚且有言在先不予幹涉，部長大人何以如此多事？正思量間，只聽蔡廷初半笑半嘆地問道：
“人人都說，做夫妻首要壹件事是坦誠，妳對她，可以嗎？”
紹珩遲疑了壹瞬，從容笑道：“軍情部的人，對誰都不可以吧？”
蔡廷初笑瞥了他壹眼，“耍滑頭。”
虞紹珩正色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不過，這世上有幾對夫妻能樁樁件件都開誠布公呢？至少，我問心無愧。”
“那妳有沒有想過，如果妳真是為她好，當初也許有法子保許蘭蓀壹命呢？”蔡廷初直視著他道：“妳來求我，求妳父親，或許妳老師可以不用死。虞家肯保的人，難道壹定保不住嗎？”
虞紹珩神色壹凜，“他犯的是國法。”
蔡廷初居高臨下審視著他道：“壹個素不相識的扶桑女人妳都保了，對妳老師就沒有壹點惻隱之心？”
虞紹珩站起身來，面如止水，“蔡叔叔，您疑心我是為了蘇眉才壹定要我老師死嗎？”
蔡廷初淡然壹笑：“我不疑心妳，而且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覺得有什麽。不過，別人也會這麽想。’問心無愧’四個字，很多時候是經不起問的。” 他在紹珩肩上輕拍了拍，溫言笑道：“曼君父親的事，妳聽說過嗎？”
蔡夫人娘家姓祝，閨名“曼君”，祝家是華亭有名的大商家，蔡夫人的父親祝培安買辦出身，長袖善舞，家財巨萬，膝下只壹個獨女。虞紹珩聽他忽然提起自己的家事，坦然點了點頭：“別人提起，都艷羨鈞座’人財兩得’。”
蔡廷初笑道：“妳知道我怎麽認識她的嗎？”
虞紹珩掩唇壹笑，委婉道：“聽說是蔡叔叔到她家裏公幹。”
“祝培安之所以短短十年間就富甲壹方，因為他什麽生意都敢做，什麽人都敢交。”蔡廷初不無嘲諷地道：“賣軍火賣西藥賣鴉片，英國人俄國人扶桑人，還有戴……”他語意壹頓，對紹珩笑道：“妳外公。後來國內戰事初定，軍情部不僅要鋤奸，還要他的錢。案子是我去辦的，事情沒完，他人突然中風死了，別人都以為他是嚇的，連我夫人也這麽想——其實，是我讓他死的。”
虞紹珩聽到這裏，不好再笑，然而蔡廷初卻十分得不以為然：“這件事我可以跟妳說，也可以跟這樓裏任何壹個人說，可唯獨不能告訴曼君。” 他自嘲地壹笑：“這種事，妳可以不在乎，但壹定不會覺得很開心；就算過上十幾二十年，也還是壹樣。”
虞紹珩默默聽著，許久才開口：“蔡叔叔，那您如果和別人在壹起，會比現在開心嗎？”
蔡廷初閉目壹笑：“不知道，沒試過。壹個人，只有壹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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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溪別墅年後要重新修整，虞紹珩過來的時候，兩個設計師並幾個助手正屏息凝神聽著虞老夫人吩咐。老夫人壹見孫兒進來，笑吟吟地招呼道：“來幫奶奶看看，園子裏怎麽改。”
紹珩乖乖坐到祖母身邊聽了壹陣，極有耐心地出謀劃策，待那班人壹散，虞老夫人便了然含笑地拉著他道：“這麽些日子都沒過來看奶奶，今天是’有事獻殷勤’吧？”
紹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奶奶，在您跟前我不說假話，我確實是有件事要求您幫忙。”
老夫人聞言，舒暢地笑道：“妳是個老實孩子，不像紹楨——明明是躲妳父親，還花言巧語說是想我了。”
紹珩亦笑道：“那是他小不懂事，我是知道沒什麽人什麽事能瞞得過您。”
虞老夫人戲謔地橫了孫子壹眼，“妳別急著給妳奶奶灌迷魂湯！能讓妳跑來求我的事必不是什麽好事，是跟妳父親有什麽不對付？”
紹珩舔著嘴唇，兩番欲言又止，不覺漲紅了臉孔，“奶奶，我打算要結婚了。”
虞老夫人壹聽，面上壹片天清氣朗：“是嘛？這事好事啊。” 端詳著孫子道：“怎麽？妳看中的人有什麽地方讓妳父親不滿意？”
紹珩嘟著嘴點了點頭，“父親是不太滿意，不過他也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他不贊同，也不幹預。可是——”，他壹籌莫展地低頭道：“母親說什麽也不同意。”
虞老夫人聽著，神情壹冷：“妳母親不同意，為什麽？”
紹珩低聲道：“嗯……因為我喜歡的這個女孩子……她之前嫁過人。”
虞老夫人聽到這兒也皺了眉，審視著孫子道：“小東西，奶奶給妳介紹的不好嗎？妳偏要去招惹人家有夫之婦，是不是妳挑唆的人家離了婚，沒法子收場了？”
“沒有沒有！”紹珩連忙斬釘截鐵地辯解：“我怎麽會那麽荒唐？她丈夫前年生病故世了，我們去年才交往的。”
虞老夫人聽他這麽說，卻也未見得安慰多少，慢慢道：“妳也是個別扭孩子，妳要結婚，什麽樣的女孩子咱們求不到，何必要娶個喪夫再醮的女人？別說妳母親，奶奶也覺得不好。”
紹珩壹聽，正色道：“奶奶，我真的喜歡她。您壹定得幫我，您要是不管，可就沒人幫我了。您知道的，我們家的事情，父親都聽母親的，您要是再不幫忙我，我……” 他雙眉緊鎖，抿著唇為難到了極處。
虞老夫人看著孫兒，沈沈嘆了口氣：“那女孩子今年多大了？家裏是做什麽？”
“她上個月剛過了19歲生日，她父親是書局的總編。”
老夫人奇道：“才19就……，怎麽嫁得這麽早？她家裏也同意？”
紹珩無奈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嘛。”
虞老夫人忖度了壹陣，又道：“妳母親就是為了她嫁過人不樂意嗎？” 不等紹珩答話，又涼涼了念叨了壹句：“她這時候倒好意思挑揀別人的不是。”
紹珩心虛地咬了下唇，挨近祖母道：“奶奶，還有件事我說了您別生氣。她外公是原先陵江大學的匡校長，歐陽阿姨是她舅母。”
虞老夫人厘著個中頭緒，狐疑道：“那是書香門第啊。”
紹珩壯著膽子道：“奶奶，她先前嫁的是許先生。”
虞老夫人壹怔，旋即變了臉色，沈聲訓誡道：“胡鬧。我說怎麽連妳母親都不樂意，奶奶也不樂意。她家裏姓蘇是不是？還上了報紙的。”
“奶奶……”紹珩滿臉苦相，拉著祖母的手央道：
“我也知道這件事我做得不妥當，可我真的是喜歡她。葉喆他們給我出主意，讓我帶了她私奔的，可我想著那多讓家裏長輩傷心啊。奶奶，我求您了，您就看在我從來不惹您生氣的份上，就幫我壹回吧。我們家父親疼月月，母親疼小弟，就只有您疼我和紹楨……”他說到傷心處，眼裏隱隱點了淚光，“要是連您都不幫我，等母親跟人打了招呼，我就真的壹點辦法都沒有了——我們部裏的審查我都過不了。”
老夫人冷然“哼”了壹聲，憐愛地撫著孫兒道：“不是奶奶不疼妳。紹珩，妳是虞家的長孫。這種事……擺明了給那些閑人嚼舌頭不是？”
紹珩繃著臉道：“我們虞家用得著看別人的臉色嗎？”說罷，又嬌賴地對祖母道：
“奶奶，您又不止我壹個孫子，還有紹楨和小弟呢，總能有個叫妳們都稱心如意的，您就讓父親母親他們別為難我了。”
虞老夫人不以為然地瞥了他壹眼，蹙眉思量了片刻，仍是搖頭：“不成，這事我不能幫妳，妳父親母親那裏，妳自己去想法子。妳壹個做哥哥的，拿弟弟出來做擋箭牌……”
“那……”紹珩苦道：“要是母親跟我翻了臉，您跟她壹邊，還是跟我壹邊啊？”
虞老夫人捏了捏他的臉：“妳在這兒裝可憐也沒用，奶奶誰都不幫。”
紹珩郁郁沈默了壹陣，垂著眼道：“那要是父親把我掃地出門了，我帶著媳婦兒來投奔您，您收留我嗎？”
老夫人閑閑道：“我想收留妳也收留不了，過了年淳熙要修整，我到檀園住壹陣子去。”
紹珩忙道：“那我去陪您吧。”
虞老夫人剛壹想笑，忽然想到了什麽，肅然直視著孫兒，道：“妳跟奶奶說實話，妳這麽急著結婚，是不是那女孩子……有什麽狀況了？”
紹珩怔了怔，忙道：“沒有！我怎麽會那麽不懂事呢？”
老夫人這才淡然笑道：“那就好。”
虞紹珩卻眸光閃爍地怯怯探問道：“奶奶，要是萬壹……萬壹有什麽狀況，您能幫我說句話嗎？”
老夫人見他這個神氣，方才放下的疑慮又浮起兩分：“什麽叫’萬壹有什麽狀況’？妳可別胡鬧啊。”
紹珩赧然別開了臉，喃喃道：“這種事誰也說不準嘛。”
虞老夫人審視了他壹番，慎重地道：“這樣吧，妳把那女孩子帶來給我見壹見。”
紹珩聞言精神壹振，“好！” 爽快答過，卻又猶疑，嬌聲對祖母道：“奶奶，您要是不喜歡她，也別當著面給她難堪，您回頭只管教訓我就是了。”
虞老夫人端詳著孫兒，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看看妳這點兒出息！我本來還覺得妳比妳父親懂事，知輕重識進退，偏在這上頭……有其父必有其子。”
紹珩滿臉愧色地寬慰祖母：“奶奶，您別這麽想，我壹個不好罷了，弟弟們壹定是好的。”
虞紹珩陪著祖母吃過晚飯，壹路開車回家，他知道依著祖母的脾氣，決計不會同意他的蘇眉的事，然而相比素未謀面的蘇眉，還是母親更惹祖母生氣。敵人的敵人就算不能做朋友，看起來也會順眼許多。況且，祖母心裏偏疼紹楨是有的，對他就未必了。所以他要娶蘇眉，老人家不過是覺得不合“虞家長孫”的身份，別的倒都在其次。可越是偏心的人越不願意承認，反而要人前人後要跟他格外親熱。
回到家，他先去跟母親“告罪”，才壹開口，母親便半真半假地贊道：“妳這主意好，我說給您父親去，讓他也高興高興。”
紹珩忙道：“媽媽，我這是’死地求生’，沒辦法的辦法，您千萬別讓父親知道。”
虞夫人風涼水淡地壹笑，盯了兒子壹眼，既不應允也不搖頭，轉身便上樓去了。紹珩低著頭琢磨了壹陣，雖然自覺母親絕不會從中作梗，心裏卻仍是上上下下得不踏實。有時候，他覺得母親的心意比父親還難猜，她總是叫覺得仿佛壹眼就看透了妳，卻又什麽都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