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來二去的，我就在山莊裏混熟了。其他人咱不說，我只給妳說湖裏的魚。我是幾乎每天吃完飯了，都要多領壹個蒸饃。回來了到湖邊，掰壹疙瘩，在手裏撚成饃花，朝湖裏灑。有時候遠處的魚不過來，我就立起來灑，胳膊往高得揚。我心裏想的是，不偏誰，不向誰，不管它們咋想。魚是不知道饑飽的，嘩啦啦水聲壹響，大的小的長得短的都遊過來，妳爭我搶地往嘴裏吞。現在，我只要到湖邊蹴下來，水色就深壹片，它們撲過來頭仰著能立到水裏。我看著它們吃幹凈了，心滿意足地起身要走的時候，才覺得腿都麻了。靜靜站壹會，環顧山莊壹周，竟發現山莊的東西南北，除了假山裏的公***衛生間，都有了我的陣地。上午我去總統房裏喝杯西湖龍井，下午我到服務社裏吃個奶油雪糕。白天我在湖西樓裏面攬鏡自憐，晚上我在月亮灣旁邊思考人生。辦公室裏也經常會來人，事後聽王愛雲說有當司機的，有後勤的，大多是男人，都老老的，額顱上差不多有了不深不淺的擡頭紋。他們進來，常常是與吳雅婷廝跟著，手腳不閑得戳戳打打。這時候我就要出去，我耳朵裏聽不進去嘰嘰喳喳的聲音。
人壹多，我其實能記清的，也沒有幾個了。但那個當著我的面跟吳雅婷打鬧得不可開交的男人，我還是有些印象。不要臉的人，妳碰見了，也壹樣印象深。這個人跟我實際上沒什麽瓜葛，但壹直和吳雅婷不清不白。跟吳雅婷不清不白的男人好像還不少，多余我的就不說了，這男人權當是把那些代替了吧。男人姓劉，以前也是個經理，說是有壹回警察掃黃，把他掃進去了，毀了名聲，也就妻離子散。單位念及舊情，卻不便再給個壹官半職，自然成了閑人。四十都出頭了，還是條光棍。人有些黑瘦，謝了頂，再時常掐個蘭花指，用屁股上鑰匙串裏的指甲刀修指甲，說話輕聲細語得，就有些娘娘腔。王愛雲敢跟他開玩笑，經常“劉姐”“劉姐”地叫他。但我可從來沒那樣叫過。
水壺的肚子再大，壺嘴也就指頭粗細，總要壹股壹股地往出倒，咱還是接著說我吧。第壹個月的工資領了以後，我等不及晚上下班，中午到食堂吃飯，兩口刨完，立即去買手機。但到了店裏，卻為了手機的便宜貴賤躊躇了。老板等得不耐煩，說：妳要呀不？我眼睛不離櫃臺，說：要當然是要哩，看要哪壹個呀。他說：哎呀，多少就差個百十塊錢。我把他看了壹眼，心想妳說得輕巧，百十塊錢掙來容易的？但還是狠心掏錢，手壹抖錢卻掉在地上，撿起來如數給了人家，出了門心就跳得“嗵嗵”地。往回走的路上，總覺得後頭有人跟著，也覺得兜裏沈甸甸地像裝了塊石頭。知道東西貴重，壹路上手插到兜裏緊緊把手機攥住。進了單位，坐到湖西樓了，才把手機掏出來仔細端詳了壹陣。當天晚上尋了個沒有人的黑處，把電話打到對門的家裏，問候了，母親被叫過來，我聽見話筒裏有了“沙沙”的聲音，知道她接起來了，急忙說：餵，媽。她說：是皓子呀。這麽晚了，有啥事啊打攪人家。我問過她和祖父的身體和近況，便說自己買了手機，讓她把號碼記住，以後好聯系。她說：才掙了那麽點錢就買手機呀？今年菜價恁便宜的，好些人覺得不夠跑路和辛苦錢，直接拿鍬鏟到地裏當肥料上了，妳花錢手恁大的？我就說是工作需要，要相互聯系的話，她也就罷了。我又讓她給家裏也裝個電話，省得半夜了到人家家裏。她說：咱壹天也沒有啥業務，座機費又貴，把那錢省下幹啥不行？我說：妳要是沒有錢了，我給妳寄上些。她說：不用，不用，妳把錢攢到手裏就行了。家裏啥都不缺，我跟妳爺都好，沒有事就早早掛了，電話費也要錢哩。我明白她的意思，叮囑了她平日註意安全，手裏活忙了吃飯也不能將就，炒菜要多倒些油，天黑了就往回走，關上門了要再找個杠子頂住之類的話，也就把電話掛了。
心裏頭酸了壹陣，但日子還是要過。誰知道時間不長，我就發現了壹個秘密。這秘密，我只要壹想起來，就心驚肉跳。
我值班的壹個晚上，燙了壹杯茶，正輕輕地往嘴裏抿，手機鈴聲響了。我嚇了壹跳，胳膊壹抖，煎水就把嘴唇給燙了。我不是膽小，我是還沒有適應有手機的日子。嘴裏的水噴出來，下意識兩腿往開壹張，壹灘水流到了地上。我心裏起了壹道火，連來電顯示看都沒看，接了電話，聲音躁躁地，說：誰呀！那頭是玉梅的聲音，尖尖地說：妳個死皓子，連我電話都不存啊！我說：哥看是妳的號碼，才沒有罵人，我給妳說！她說：咋了嘛，誰把妳咋了？我不怕玉梅笑話，說：正喝茶哩，電話壹響，把嘴燒了。她嘻嘻笑了壹陣，說：大半晚上的，妳還喝茶，不怕睡不著啊。我說：少廢話，啥事，說！她把聲音壓低了，神神秘秘地說：有壹場好戲哩，皓子妳看不看？我身子往前傾了壹下，說：啥好戲？她說：妳去到二區三院轉轉，去了妳就知道了。把電話掛了。
“月黑風高殺人夜”這話妳聽過吧？我其實也有些匪夷所思，為啥許多千奇百怪的事，都是發生在晚上。是因為它靜悄悄地，容易讓人浮想聯翩，想得多了，又容易走火入魔，把腦子想的事情幹出來嗎？但咱現在不說殺人的事，妳不要緊張。我出了湖西樓，迎面壹陣涼風，我心裏說都馬上五月了，溫差還這麽大。壹邊走壹邊扣西服紐子。蛐蛐還是螞蚱在草叢裏“吱吱”地叫喚，像老鼠壹樣，只不過聲音扯得能長些。而湖裏卻有了蛤蟆還是青蛙，“呱呱”地壹聲高過壹聲。湖水經月光壹照，變成了壹面黑黑的鏡子，桃樹柳樹和假山都在鏡子裏遊動。房檐上掛著的燈籠放著紅色的光，把冬青樹映得紅不紅綠不綠地不是個顏色。影影綽綽，隱隱約約，朦朦朧朧，星星點點的光，從湖水裏反射到墻壁上，湖面壹動，光點就壹動，像是有許多人在太陽底下拿了個鏡子碎片在反射陽光壹樣。黑暗裏，路燈把我的影子拉長，影子壹會走到了我前面，壹會又落到了我後面，我不由得就有些緊張。
到了院子門口，我屏住呼吸，側耳貼著門縫聽裏面的動靜。裏面跟外面壹樣，還是蛐蛐的叫聲。輕輕把門推了推，沒有推動，知道是門閂卡住了。想起來每個院子都有個小門相連，至於這個小門是為了串門方便還是其他用途，誰說得清楚呢。不管它，方便我就行了。到了二號院子，休息室裏燈亮著，知道是晚上值班的服務員，腳步輕輕地走過去。才過了小門，就聽見壹陣浪笑，像蕩婦被撓了胳肢窩。這笑聲聽得我心癢癢，快步走到亮燈的廂房跟前，貓到了窗戶底下，姿勢還沒有擺好，又聽見女人的聲音，說：妳幹啥嘛！討厭死了。我壹驚，明明是吳雅婷的聲音。我既興奮又緊張，迫不及待想聽到更多的聲音。兩手勾住了窗臺，把屁股撅起來，眼睛放到了窗臺上。
窗簾竟然沒有拉，透過啞光白的窗戶貼紙，我隱約看到壹位光頭的中年男人和褪去外套的吳雅婷。男人伸出胳膊摟住吳雅婷的脖子，說：想死我了，寶貝蛋子。來，讓我親壹下。說著就把嘴往過送。吳雅婷把嘴推出去，嬌滴滴酸溜溜地說：去，妳個老流氓。妳答應給人家買的衣服呢？男人恍然大悟，消失在窗戶裏，旋即又回來，手裏多了件東西，我睜大眼睛，想看清是什麽東西讓男人像日本人的漢奸壹樣笑出淫蕩的聲來。但我馬上聽到吳雅婷說：呀！討厭，誰讓妳給人家買內衣了。我壹聽是內衣，臉上燒了壹下，卻眼睛睜得更大了。吳雅婷接過內衣，看了看，說：怎麽是粉紅色呀？男人說：粉紅色好看，騷！吳雅婷說：妳滾。好看也不能隨便給妳看！接著又問到：就這麽兩件嗎？男的說：哎呀，這兩天打牌輸了，屋裏那母老虎把錢看得又緊。然後用迫不及待有些顫抖的聲音說：快快快，穿上，穿上試試。說著就上去脫吳雅婷的衣服。吳雅婷嬌嗔道：妳討厭，轉過去，我自己來。男人哈哈地笑，說：妳事多的很，趕緊，趕緊。吳雅婷說：妳不轉我轉。說著就轉了過去。
吳雅婷的胳膊像帶魚壹樣從袖子抽出來，窗戶裏就有了她白白的脊背。她的手背過來，去解內衣的扣子，模模糊糊地看起來像倒立著的兩條弓著脖子的眼鏡蛇在親嘴。嘴巴壹動，扣子便開了。松緊壹動，我心裏顫了壹下，覺得身上有個東西熱起來。男人的頭也隨之壹動，像咽了壹口唾沫。他右臂彎曲著，像挖掘機的爪子，壹把從吳雅婷的兩腿間穿過去，左臂順勢勾住吳雅婷倒下來的脖子。吳雅婷“啊”地驚聲尖叫，說：妳個色狼，壞蛋，放我下來！吳雅婷轉過來的臉對向了窗戶，我急忙蹲了下去。聽見男人說：今天非把妳辦了不可！“嗵”地壹聲，聽著像是吳雅婷被扔到了床上。我靠著墻，大口地喘氣，下意識地往左右看了看，院子門還是關著，上房門也還是閉著，害怕小門有人過來，頭低著像鴨子壹樣走過去，扶著墻探出去壹只眼，看清了門縫還是那麽寬，還是我進門的時候用手固定住的角度。這時候房子裏有了哼哼唧唧的聲音，像是被人叫起床時胡亂應付的聲音。我頭皮麻了壹下，覺得褲襠裏有些頂，知道蹴著往過走不方便了，再說也不是啥好事情，就準備走。但房子裏卻又傳來“啊”地壹聲，立時我身上就像通了電，猛得抖了壹下，眼睛壹閉，腦海裏出現了許多景象，有公雞壓蛋，母豬配種，野貓發情，還有狗疊羅漢，驢馬翹鞭。吳雅婷似真似假，如夢如幻的哀鳴，像水壹樣無孔不入，漫到了整個院子裏，鉆進我的耳朵，滲進我的毛孔，我全身都痙攣了。
第二天清晨的早會上，我在上面講話，玉梅在下面捂著嘴偷偷地笑，我拿眼睛剜她，她還是笑。開完會我徑直朝她院子走。她在前面走著，聽見了後面的腳步聲，回頭壹看，我用手狠狠把她指了壹下，她又是壹笑，在前面跑開了。
玉梅開了門就往休息室跑，她害怕我收拾她，但我沒有收拾她，而是躺到了床上，腳搭在床尾的架子上抽煙。我是乏了，晚上沒有睡好。玉梅先把煙灰缸拿來，放在我手底下的桌子上，又沏了杯茶給我遞，我下巴把桌子壹指，她把杯子往桌上壹墩，說：妳咋比我老漢還勢大，我成妳的丫鬟啦？我說：困的。煙抽了兩口，嘴裏苦，就把煙在煙灰缸裏撚滅了。她就笑了，說：咋？昨晚上看了壹夜啊？眼睛把癮過了？我也笑了笑，說：呀，我才發現，妳比我還流氓啊。她還是笑，說：妳早上沒檢查壹下床板，看有窟窿沒？我猛得變臉，壹個仰臥起坐直起腰來，壹巴掌扇到她臉跟前。她卻不懼我，把我伸到我面前，說：給給給。我在她臉上摸了壹下，她踢了我壹腳。
嘻哈了壹陣，玉梅嫌房子嗆，過去把門開了，說：我看妳最近跟童曼瑤走的還近，咋，準備處對象啊？我說：近水樓臺先得月，處對象我也是跟妳處啊。玉梅說：滾壹邊去，壹天到晚沒有個正經，姐是有夫之婦了。我說：有夫之婦才有競爭力嘛！玉梅說：去去去，我才不是那樣的人。我才要反駁，她卻湊到我跟前，正色說道：耗子，我跟妳說啊，單位裏面的人，妳最好還是不要沾，這是前車之鑒。我看了她壹眼，她眼神怪怪的，我沒有理她，端起杯子喝壹口茶，做出努嘴要噴她的樣子，咽了茶說道：這話是啥意思？她說：有些事情是說不清的，反正我這樣覺得。我眼睛睜大了，說：那妳是車還是鑒？玉梅楞了壹下，說：我？頭低了低，又說：我是沒辦法。這我就聽不懂了，說：什麽沒辦法，我就不相信，他雷大頭還能霸王硬上弓不成？玉梅嘆了壹口氣，說：唉，實際上男人跟女人也就那麽點事，看開了，想通了，啥都好辦。她這話說得沒鹽沒醋得，我聽著沒勁，感覺困了，說：不跟妳說了，我睡覺呀，有事叫我。玉梅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欸，耗子，說睡覺呢，妳在外邊租的房子嗎？咋沒有在宿舍見過妳？我閉著眼睛，說：我跟妳老漢雷大頭在壹塊睡著哩。她急促地說道：妳也在紅房子住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壹聲，她又追問：妳壹個人？我又嗯了壹聲，快睡著了。她過來搖我的胳膊，說：起來起來！我睜開眼睛，不耐煩，說：咋啦咋啦！她睜大的眼睛，像兩個核桃，說：妳咋也睡到紅房子去了？我應付著：領導安排的嘛！她突然說：那裏面死過人！
我壹骨碌就爬了起來。
這就要說起我不願提起的那件往事了。這件事，我雖然沒有經過，但我只要進了紅房子的大鐵門，玉梅口述的那件事情，卻仿佛我就飄在紅房子整個區域的上空，清清楚楚地目睹耳聞了壹樣。人有的時候為了逃避責任，常常要把有些事情用迷信來解釋。但我不，我承認我只是緊張過，害怕過，也恐懼過，其余的，都是老天安排好了的，跟誰跟啥都沒有關系。如果非得要總結，還是那句老話，誰年輕的時候沒幹過幾件瞎事情呢？
玉梅端起我的水喝了壹口，眼光高高地發散了出去，仿佛想要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都要開口了，卻扭頭看了門外頭，起身把門關了，坐下來，嘆壹口氣，說?唉，這都有三年了吧。時間過得真叫個快。那時候我剛進山莊五個多月，因為表現好就被調到紅房子當服務員。誰能想到事情就出到我手裏呢？以前的餐飲部有個叫李風的，是主管。小夥子白白凈凈的，個子又高，人也機靈，每次見了我都梅姐梅姐地叫。後來跟他們餐飲部的壹個叫王燦的門迎好上了。兩個人黏黏糊糊地成天出雙入對，走到哪人都羨慕著，說是咋就恁般配的，號稱是當時兩個人都快談婚論嫁了，我們都等著喝喜酒，吃喜糖呢，卻出了人命。
這個事啊，就應了咱們陜西的壹句話：蔫蔫騾子踢死人。玉梅長長地吸了壹口氣，又重重地出了，再喝了壹口水，順手用袖子把嘴抹了，壹幅不願回憶往事的樣子，接著說：那天晚上也是怪，我吃了下午飯回去才坐下，就有客人過來退房，退就退吧，客人來了走了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我給前臺打電話說退房的事，話筒還沒有放，就又有客人把房卡給我往過遞。前前後後，都跟商量好的壹樣，五撥客人退了房。我又是清點物品，又是打掃衛生，累得兮兮的了，坐下來歇，眼睛就開始跳，先是左邊，這個跳還跟平常那個不壹樣，是感覺好像有人輕輕地揪妳的眼皮子，壹揪壹松那種感覺。我就趕緊在心裏想，到底是左眼跳災呢還是右眼跳災？心裏壹急，硬是想不起來，感覺咋樣念起來都順口。後來卻兩只眼都跳，壹時慢了，壹時快了，但就是跳不到壹個點子上。我使勁把眼鏡擠了好幾下，不管用，我就把眼鏡閉上，閉上了用大拇指和食指壹個指頭壓壹個。壓著是不跳了，但壹放馬上又開始跳。我心裏有些害怕，走到衛生間去用涼水洗了把臉，洗過了連鏡子也沒敢照，又回來坐下，但眼睛還是跳著，我就自己哄自己說這是累的吧，都退了也好，我晚上值班沒有人打攪，偷著睡個好覺。擡頭看了壹眼墻上的鐘，正好是十點。
玉梅眼睛看向我，問道：妳知道我為啥記得這麽清？我沒有說話，看著她，她頭上似乎滲了汗，晶瑩瑩地被燈映出來些白光。我扯了些衛生紙給她擦了壹下，她手上來接住，自己擦起來，擦過了揉成壹疙瘩捏在手裏，說：就是因為這時候有兩個人進來了，這兩個人，正是李風和王燦。我心裏還說這兩個談情說愛哩，跑到我這兒幹啥來了？李風就走過來，笑著說：梅姐，幫我開個房吧。我看娃壹臉正經，不像是要胡搞，又看了壹眼王燦，那姑娘人家也沒有害羞，笑了壹下。我當時就想人家是不是雙方父母要見面了，這邊的房子看起來畢竟能體面些。想著他倆也掙不了多錢，也就沒有給前臺說，就給把房子開了。再叮嚀了時間不要太長的話，都要走了，李風卻把我胳膊拉住，硬是給我塞了壹把糖。
玉梅歇了壹口氣，接著說：我重新坐下來，嘴裏吃了糖，甜甜的也把眼睛跳的事情給忘了。過了看有半個多鐘頭吧，我都快瞌睡了，壹個餐飲部的服務員進了門，胳膊擎著壹個托盤，托盤裏有個老碗。按規矩壹般服務員過來送餐我是不過問的，只看壹眼他們的工裝。但那個服務員走路怪怪的，腰挺得直，下腳卻輕，步子換得也慢。我隨口就問：欸，幹啥的？服務員連我看都沒看，臉上沒有表情，冷冷地說：送——餐。聲音壓得低，拖得也長，直接往二樓去了。唉，我真是個豬腦子，我應該能想到不對勁的。但我那陣真的是困了，皓子，妳相信我不？
我輕輕笑了壹下，把頭點了點，玉梅咽了壹口唾沫，頭向前伸了壹下，接著說：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服務員，叫張平波，而他的餐盤底下，藏了壹把從廚房偷來的菜刀。我那時候是真正瞌睡了，正迷迷糊糊著，猛然間聽到了壹聲毛骨悚然的尖叫。我壹下驚醒來，以為是在做夢，但馬上尖叫又傳來了，比剛才那壹聲更尖，更讓人害怕。妳不要嫌我說話難聽，我也不是對過去的人不尊敬，但那聲音聽起來真的跟殺豬壹模壹樣。我頭皮壹下子麻了，身上的雞皮疙瘩起得能把衣服撐起來。立馬就往上跑，但才邁了壹步，腿就軟得癱到了地上，扶住樓梯欄桿爬起來，想著順手抓個東西防身，但沒有，我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勁，抓住那木頭欄桿，猛得壹拽，“哢嚓”壹聲，手裏就有了東西。
說到這兒，玉梅停了壹下，看著我問：妳是不是以為我膽子還挺大的呀？我聽她的語氣知道她要轉折了，也沒有笑，只是把她看著，她接著說：等我跑上去，看見張平波那張臉，我壹點都不給妳誇張，我也殺豬似的叫了壹聲，手捂了眼睛，直接從二樓滾到了壹樓。我這輩子再也不願意看見那樣的臉。那不是人，是壹個妖魔鬼怪在那站著，他滿身滿臉都是血，黑工服已經染成了紫色。最害怕的是他的眼睛，好像就沒有眼珠，只有眼白，睜得大過了核桃。但明明是白的，卻又感覺額顱上的血流進去了，發著紅光。而他手裏提的那把菜刀，刀尖上正壹滴壹滴地往下滴血。
玉梅似乎不願再回憶下去，她兩只手上來蓋住了臉，粗重的呼吸從指縫裏傳出來，胳膊明顯有些抖。我不知該怎樣打破沈默，等了半天，問道：那後來呢？她兩手放下來，指頭上明晃晃地有了水，我知道那是眼淚。她眼睛快速地眨了幾下，清了清嗓子，說：後來不用說妳也能想來了吧？保安到了以後喊叫讓張平波把刀放下，但他沒有任何反應，其他人也就都不敢近身，聽說是僵持了有十分鐘吧，有人繞到後面把他撲倒了。倒的時候，身子是直直地倒下去，硬得像窯裏燒出來的人。李風當場就沒有了呼吸，王燦精神失常了。妳相信嗎，李風最後連眼睛都沒有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