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沃謝夫因耽於思考被機械廠解雇了,不得已來到城外,加入了挖掘基坑的隊伍。工程師普羅舍夫斯基、隊長奇克林等人都在全力以赴地摧毀大自然古老的結構,建壹座獨特的供全體無產階級居住的大廈。身體病弱的科茲洛夫壹心想在組織工作方面做出成績,多次向上級匯報個人的情況,後來退出了挖掘工人的隊伍,搖身變成區裏的領導。殘疾人紮切夫、工人薩弗隆諾夫認為應該有壹個以孩子面貌出現的無產階級世界的領袖,於是奇克林找到了當年意中人的女兒娜斯佳。這個女孩就成為奇克林、紮切夫、普羅舍夫斯基等人寵愛的對象,女孩也自覺地學會了許多革命口號。工人們發現了附近村民的壹百口棺材,奇克林留下兩口棺材給小女孩睡覺和盛玩具,於是與村民發生沖突。區領導決定將基坑擴大四倍,工會主席帕什金聰明地向工人們宣布基坑擴大六倍。與此同時,科茲洛夫、薩弗隆諾夫、奇克林、沃謝夫等人被陸續派到村裏促進集體化。他們發現馬匹有相當的組織紀律性,而農民則不願加入集體農莊。他們幫助積極分子紮木筏流放了富農,解放了這個村唯壹的“雇農”熊。但積極分子對上級的政策理解不夠深,陷入了右傾機會主義的左傾泥坑,憂愁而死。人們把他作為富農加以消滅,讓他的屍體順著河流漂到大海。小女孩娜斯佳病了,她要找自己的媽媽,奇克林就給她找來了她媽媽的屍骨。娜斯佳死了,奇克林挖了壹個最深的坑,在永恒的巖石上鑿出了壹口棺材,把她埋了。
作品選錄
奇克林和紮切夫壹左壹右緊緊挨著娜斯佳,以便更好地保護她。小女孩被自己無處發泄的熱量憋得全身發紫,變得十分聽話,只有腦子裏還在想著傷心的事兒。
“我還要到媽媽那兒去!”她閉著眼說。
“妳媽媽死了,”紮切夫不悅地說,“活著的人都要死的,死後只剩下壹把骨頭。”
“那我要她的骨頭!”娜斯佳請求說,“這是誰在集體農莊裏哭啊?”
奇克林支起耳朵細聽。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人哭泣,也沒有必要哭泣。時間將近正午,蒼白的太陽懸在當空,遠方的群眾沿著地平線去參加內容不明的村際會議,——什麽都不會發出吵鬧聲。奇克林走到臺階上。從無言的集體農莊裏傳來壹聲輕輕的不自覺的 *** ,接著又重復了壹次。這聲音來自附近某處,方向對著荒涼的曠野,目的也不是為了傾訴哀怨。
“這是誰?”奇克林站在臺階上對著全村喊道,他想讓那個不滿的人聽到。
“這是鍛工在嚎叫,”躺在涼棚下的莊員回答,“昨天夜裏它還大聲唱歌呢。”
確實,現在除了熊沒有人會哭的。也許是它把嘴埋在地裏,對著下面的泥土發出悲傷的嚎叫,但是又不明白自己的痛苦。
“熊在那兒惦念著什麽呢。”奇克林回到廂房後告訴娜斯佳。
“妳給我把它叫來,我也在惦念呢,”娜斯佳請求說,“抱我到媽媽那兒,我在這兒太熱了。”
“這就去,娜斯佳。紮切夫,妳去叫熊過來,反正現在沒活兒幹——材料沒有!”
紮切夫剛走又馬上折回來了: 熊自己跟沃謝夫壹起到組織大院來了。沃謝夫像攙扶病人似的攙著它的壹只前爪,而鍛工悶悶不樂地和他並排走過來。
壹進組織大院,熊聞了聞躺在地上的積極分子,然後呆呆地坐在角落裏。
“我把它抓來做見證人,證明真理是沒有的,”沃謝夫說,“它只會幹活,可是壹停下來想問題,它就犯愁了。現在就讓它作為壹樣東西存在吧——留作永遠的紀念,算我招待大家。”
“妳就招待未來的壞蛋吧,”紮切夫表示同意,“妳要為他們好好保存這可憐的東西!”
沃謝夫低著頭把娜斯佳掏出來的那些破爛壹壹裝進自己的口袋。奇克林抱起娜斯佳,於是她睜開了那雙無神、滯呆、枯葉般幹澀的眼睛。她從窗口死死盯著那些在涼棚底下睡覺的莊員。
“沃謝夫,妳把熊也當作破爛收集起來嗎?”娜斯佳關切地問。
“要不擱哪兒?我連骨灰都收集,更不要說這可憐的活物了。”
“那他們呢?”娜斯佳無力地伸出細得像羊腳壹樣的手,指指躺在院子裏的農莊莊員。
沃謝夫驚奇地朝院子裏看了看,又轉過身把思念真理的腦袋垂得更低了。
積極分子依然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冥思苦想的沃謝夫出於對生命的任何損失的好奇心理彎下腰搖了搖他,可是積極分子毫無反應,也許是裝死,也許真的已經咽氣了。沃謝夫在他身邊蹲下,久久地觀察著他那張沒有表情、城府很深、進入悲傷的深層意識的臉。
熊安靜了壹會兒,接著又吼叫起來。聽到它的嚎叫,全體農莊莊員都從組織大院擁進了屋子裏。
“積極分子同誌們,往後的日子我們怎麽過啊?”莊員們問道,“妳們還是替我們想想辦法吧,不然我們可受不了啦!我們的農具件件好使,種子揀得幹幹凈凈,眼下正是幹冬活的季節,我們也不必多情善感。妳們可得盡量想辦法啊!”
“沒有人為妳們操心了,”奇克林說,“妳們的頭兒躺倒了。”
集體農莊莊員們鎮靜地看著橫倒在地上的積極分子,既不可憐他,也不感到高興,因為積極分子說的話永遠正確,無可挑剔,完全符合遺訓,不過他本人實在太可惡了,有壹次大家為了減輕他的負擔打算給他娶媳婦,結果連那些面目醜陋的大姑娘和小媳婦聽了這消息也傷心得哭了。
“他死了,”沃謝夫站起來通知大家,“他什麽都知道,可照樣還是死了。”
“說不定還有氣呢?”紮切夫表示懷疑,“妳摸摸看,他還沒有嘗過我拳頭的滋味呢。要是還沒有死,那我這就給他補上!”
沃謝夫重新趴在積極分子的屍體上。積極分子曾經多麽的不可壹世,他包攬了全世界的真理和生活的全部意義,而沃謝夫卻什麽也沒有得到,只有讓理智受折磨、在生命之河裏隨波逐流和盲目服從的份兒。
“咳,妳這壞蛋!”沃謝夫對著無言的屍體輕輕地說,“怪不得我不知道生命的意義!妳這狠心的家夥,不但喝幹了我的血,也喝幹了整個階級的血,而我們這些到處飄泊的群眾渾渾噩噩,什麽也不知道!”
沃謝夫揮拳朝積極分子的額頭上打去——為了讓他死得徹底,也為了自己體驗幸福。
沃謝夫開始感到自己有完全的理智,盡管還無法將理智的原始力量說出來並且讓它付諸行動。他站起來對莊員們說:
“現在讓我來替妳們操心吧!”
“歡迎!!”集體農莊莊員們異口同聲地說。
沃謝夫打開了組織大院通往廣闊天地的大門,突然希望生活在那被隔絕起來的遠方。那兒促使心臟跳動的動力不僅有寒冷的空氣,還有征服世界上所有模糊物質之後的真正歡樂。
“把屍體擡出去!”沃謝夫下達指示。
“往哪兒擡?”莊員們問,“埋葬他可不能沒有音樂啊!即使打開無線電也行!……”
“妳們把他作為富農加以消滅,讓他順著河流漂到大海裏!”紮切夫想出了這樣的主意。
“這樣也行!”莊員們表示同意,“河水還流著呢。”
幾個人把積極分子舉到高處,然後擡到河岸上。奇克林壹直抱著娜斯佳,正打算帶她到基坑工地上,可是被眼前發生的事情耽擱了。
“我渾身的汗都冒出來了,”娜斯佳說,“妳這老傻瓜,快抱我到媽媽那兒去!我難受!”
“孩子,咱們這就出發。我跑步抱妳去。葉裏謝依,妳去叫普羅舍夫斯基,說我們要走了,而沃謝夫將代表大家留下來,要不孩子會生病的。”
葉裏謝依走了,可回來的時候還是壹個人: 普羅舍夫斯基不願走,他說必須教會這裏所有的年輕人,要不他們將來會完蛋的,而他又可憐他們。
“那就讓他留下來吧,”奇克林表示同意,“只要他本人不出問題就行。”
殘疾人紮切夫走不快,他只能爬,因此奇克林想了這樣壹個辦法: 讓葉裏謝依抱娜斯佳,而他抱紮切夫。就這樣他們踏著冬天的道路急匆匆向基坑走去。
“妳們要保護好米沙!”娜斯佳回頭吩咐說,“壹會兒我要到它那兒做客。”
“妳放心吧,小姐!”莊員們保證說。
快到傍晚的時候,這壹行人望見了遠方壹座城市的燈光。被奇克林抱在手上的紮切夫早就覺得累了,他說最好從集體農莊牽壹匹馬。
“走比騎馬快,”葉裏謝依回答,“我們那些馬壹直站在那兒,早就不會走路了!連馬腳都腫了,只有在偷吃草料的時候才挪動幾步。”
這壹行人到達目的地之後就發現基坑裏到處都覆蓋著厚厚的壹層雪,工棚裏空蕩蕩、黑洞洞的。奇克林把紮切夫放到地上,打算生壹堆篝火讓娜斯佳暖和暖和,可她說:
“我要媽媽的骨頭,妳去給我拿來!”
奇克林吩咐紮切夫和葉裏謝依生火,自己到瓷磚廠取骨頭去了。那女人的屍體想必不會有人搬走吧。
奇克林進入瓷磚廠那個他和普羅舍夫斯基曾經來過的地下室,花了很長時間搬掉了當時他為了保存屍體而親手壘在門口的石塊。奇克林身邊沒有帶火柴,他只能用手摸索,先摸到了那女人的頭發,頭發還像活著的時候那樣柔軟光滑,接著又從頭到腳摸了壹遍——她還完整,只是身上的肉沒有了,所有水分都消失了。搬走所有遺骸有困難,再說那些起連接作用的筋早已酥了,所以奇克林只能把壹根根骨頭拆開來裝進襯衫,再像口袋那樣紮起來。裝進所有遺骸之後,襯衫裏還有很多空地方——那女人死後個子變得很小很小。
娜斯佳見到母親的遺骸高興極了,她把壹塊塊遺骨貼在胸口,親吻它們,用抹布擦幹凈,再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
奇克林在小女孩對面坐下,為了獲得光和熱,他不停地撥弄篝火,還派了紮切夫去找牛奶。葉裏謝依在工棚門口坐了好久,壹直在觀察附近那座燈火通明的城市,他看到那兒有什麽東西在不停地喧嘩和騷動,整個氣氛顯得壓抑而驚慌。過了壹會兒,他側身躺下,餓著肚子進入了夢鄉。
有許多人從工棚旁邊走過,可是誰也不來看望生病的娜斯佳,他們人人都耷拉著腦袋在專心致誌地考慮全盤集體化的事。
有時候會突然安靜下來,只聽得娜斯佳撥弄屍骨的聲音,可是過了壹會兒,遠處又響起了火車的汽笛聲,打樁機壹面放著蒸氣壹面發出轟然巨響,扛著重活的突擊隊在大聲叫著勞動號子,——大家都在堅持不懈地為社會作貢獻。
“奇克林,為什麽我老是能感覺到理智,怎麽也忘不了?”娜斯佳驚奇地問。
“我不知道,孩子。也許是因為妳還沒有見到過什麽好東西。”
“為什麽城裏的人夜裏不睡覺,壹直在勞動?”
“他們這是在照顧妳。”
“可是我躺在這兒生病呀……奇克林,妳把媽媽的骨頭放到我身邊,讓我摟著骨頭睡覺。現在我心裏難受極了!”
奇克林把屍骨放在娜斯佳的肚皮上,給她蓋上了兩件棉襖,跟她告別說:
“睡吧,睡著了說不定就會忘掉理智的。”
已經虛弱不堪的娜斯佳突然支起身子,吻了吻奇克林的胡子,——她像她母親壹樣,會主動地、出其不意地親吻別人。
這壹生中第二次來臨的幸福使奇克林激動得氣也喘不過來,他呆呆地望著孩子,直到重新意識到自己對這幼小、發燙的軀體負有責任的時候才清醒過來。
為了給娜斯佳擋風,也為了給大家取暖,奇克林把葉裏謝依從門檻上提溜起來,再放到孩子身邊。
“躺這兒,”奇克林對嚇醒了的葉裏謝依說,“妳用手緊緊摟住孩子,往她身上多呵熱氣。”
葉裏謝依照著辦了。奇克林在旁邊躺下,支起胳臂,昏昏欲睡地傾聽城裏建築工地上發出的驚慌不安的喧鬧聲。
半夜裏紮切夫來了。他帶來壹瓶煉乳和兩塊蛋糕。他無法搞到更多的食品,因為新生的資產階級不待在自己家裏,都到外面擺闊去了。紮切夫到處尋找,最後決定處罰最可靠的儲備力量帕什金同誌。可是帕什金也不在家——原來他帶了夫人上劇院看戲去了。紮切夫只能闖進劇場,觀眾們正在黑暗中全神貫註地欣賞幾個演員要死要活的表演。他大聲要求帕什金停止看戲到外面小吃部去。帕什金立即走了出來,不聲不響地給紮切夫買了食品,又匆匆趕回劇院大廳,繼續領略感情的波瀾。
“明天我還得去找帕什金,”紮切夫說。坐在工棚角落裏,他的心情開始平靜下來。“要他安個爐子,要不坐在這木板車廂裏永遠到不了社會主義!……”
第二天壹大早奇克林就醒了。他凍得瑟瑟發抖,正在仔細傾聽娜斯佳的動靜。天剛蒙蒙亮,周圍靜悄悄的,只有紮切夫在睡夢中訴說著自己的憂慮。
“妳在那兒呵氣嗎,鬼中農?”
“我是在呵氣,奇克林同誌,怎麽能不呵氣呢?我整整壹宿都在給孩子送暖氣!”
“結果怎麽樣?”
“可是這丫頭,奇克林同誌,沒氣了,渾身冰涼。”
奇克林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在原地站了壹會兒,然後到紮切夫睡的地方看了看——殘疾人是不是把煉乳和蛋糕都消滅了,接著又找來壹把掃帚,掃掉了工棚空關期間積在那兒的垃圾。
奇克林把掃帚放回原處,心裏產生了挖土的願望。他砸掉了那間被人遺忘、存放備用工具的儲藏室門上的鎖,從裏面取出壹把鐵鍬,不慌不忙地上基坑工地去了。奇克林開始挖土,可是土地已經凍住了,他只能將泥土切成塊,再把壹塊塊沈甸甸的土扔出去。越往下挖,土越松軟,也越暖和。奇克林不停地用力往下鏟,不壹會兒就隱沒在幾乎壹人深的寂靜的土坑裏了。他還不覺得累,又開始鏟兩旁的土,將狹窄的土坑拓寬。鐵鍬碰到壹塊天然石板,由於用力過猛,鐵鍬彎曲了——奇克林連鍬帶柄壹起扔到了日光下的地面上,把自己的腦袋緊緊靠在 *** 的黏土上。
他想借用這些動作來忘卻自己的理智,可是理智卻還在不停地思考: 娜斯佳死了。
“我再去拿壹把鐵鍬!”說著奇克林爬出了土坑。
在工棚裏,奇克林為了不相信理智,走過去摸了摸娜斯佳的腦袋,又把自己的手貼在葉裏謝依的額頭上,想根據體溫來測定她的生命。
“為什麽她涼妳熱?”奇克林問,可是沒有聽到回答,因為現在他的理智本身也糊塗了。
奇克林壹直坐在地上,紮切夫醒過來之後也坐到了他身邊,手裏拿著壹瓶煉乳和兩塊蛋糕。葉裏謝依壹夜沒有合眼,壹直在給女孩呵熱氣,已經累得筋疲力盡,躺在她身邊睡著了,直到聽見那些熟悉的已經公有化的馬匹尖聲嘶叫才醒過來。
沃謝夫走進工棚,熊和農莊莊員們也跟著他進來了,那些馬匹等在外面。
“妳來幹什麽?”紮切夫劈頭問沃謝夫,“妳為什麽撇下農莊不管?妳想讓我們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和國徹底垮臺嗎?或者妳想讓全體無產階級都來揍妳嗎?那妳給我過來——嘗嘗無產階級的鐵拳!”
沃謝夫已經走了出去,到了那些馬身邊,沒有聽完紮切夫的話。他運來了壹口袋專門挑選的廢物作為給娜斯佳的禮物,這都是些在市場買不到的稀罕玩具,每壹件玩具都是對某個被遺忘的人的永恒紀念。盡管娜斯佳看著沃謝夫,可是壹點兒也不高興,於是沃謝夫摸了摸她,發現她的嘴張著,沒有氣了,身體軟綿綿的,沒有感覺了。沃謝夫俯身看著這無聲無息的孩子,站在那兒壹籌莫展,——如果孩子的感覺和確切的印象中沒有***產主義,那他不知道現在這世界上哪兒還有***產主義?如果壹個幼小的、忠誠的、將真理看作歡樂和運動的孩子死了,那麽生命的意義和整個世界來歷的真理對他又有什麽用處呢?
只要小女孩安然無恙,做好了生活的準備,即使今後要遭受磨難,那麽沃謝夫寧願重新什麽都不知道,寧願糊裏糊塗混日子。沃謝夫抱起娜斯佳,吻了吻她張開的嘴唇,懷著對幸福的強烈渴望將她緊緊摟在懷裏。他找到的比他要尋找的更多。
“妳為什麽把集體農莊莊員都帶來了?我再壹次問妳!”紮切夫問沃謝夫,並不放下手中的煉乳和蛋糕。
“農民們想加入無產階級,”沃謝夫回答,“我帶他們來是為了把他們作為微不足道的廢物收集起來。”
“那就讓他們加入吧,”奇克林在地上說,“現在應該把基坑挖得更寬更深。讓任何壹個來自工棚和農舍的人都能住進我們的大廈。妳們把所有當權派和普羅舍夫斯基都叫到這兒來,我要去挖土了。”
奇克林拿了壹根鐵棍和壹把新鐵鍬,慢慢走到基坑最遠的那壹頭。他在那兒重新開始挖掘堅硬的泥土,他已經欲哭無淚,於是不知疲倦地壹直挖到天黑,挖了整整壹夜,直到他體內的骨頭發出咯咯的斷裂聲才罷手。他看看周圍,只見莊員們跟在他後面不停地挖土;所有貧農和中農都拼命幹活,似乎要在基坑的深淵中求得永遠的解脫。那些馬也沒有閑著——莊員們讓它們搬運石頭,他們坐在馬背上,手裏捧著石頭,而熊也在旁邊呼哧呼哧地使勁推著石頭走。
唯獨紮切夫壹個人沒有參加任何活動,只是傷心地看著這挖土的場面。
“妳怎麽像職員似的袖手旁觀?”奇克林回到工棚後問他,“妳可以磨鐵鍬嘛!”
“奇克林,我現在不相信***產主義了!”紮切夫在第二天早晨回答。
“為什麽,惡棍?”
“妳不是看到了嗎,我是帝國主義的殘疾人,而***產主義——那是孩子們的事情,所以我才愛娜斯佳……現在我要去告別,要去殺死帕什金同誌。”
紮切夫說著就爬到城裏去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回到基坑工地。
中午的時候,奇克林開始為娜斯佳專門挖壹個墓穴。他連續挖了十五個小時,他要讓墓穴深得蟲鉆不進,樹根伸不進,熱氣透不進,冷風吹不進,讓地面上生活的喧鬧永遠不要去驚動孩子。奇克林在永恒的巖石上鑿出了壹口棺材,還準備了壹塊與眾不同的、形狀像棺材蓋似的花崗石板,以防墓地裏沈重的泥土壓在小女孩身上。
奇克林休息了片刻,抱起娜斯佳,小心翼翼地把她放進石棺埋葬。夜色深沈,全體農莊莊員都在工棚裏睡覺,只有熊嗅到動靜後醒了,奇克林讓它摸了摸娜斯佳作為永別。
(徐振亞 譯)
賞析
中篇小說《基坑》創作於1930年,是普拉東諾夫的代表作,比較充分地體現了他的創作特色。作者以貌似稚拙的語言和冷峻的筆調描繪了農業集體化時期空想***產主義的狂熱和危害,表現出卓越的洞察力和深刻的諷刺能力,而形形 *** 的標語口號和無處不在的麻木盲從,都成了他諷刺嘲笑的對象。唯其如此,普拉東諾夫的創作缺少了高亢的革命 *** ,與當時的主旋律不合拍。為此,普拉東諾夫遭到圍攻和迫害,他的幾部傑作直到半個世紀後才得以發表。
小說講述了集體化時期壹個荒唐滑稽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從敘述的語調看,他既不想凸顯荒唐,也不想誇大恐懼,而是平靜地講述壹個個發人深思的事件。它包括兩個層面或兩條線索。首先,在城郊,壹幫工人被組織起來挖掘壹個巨大的基坑,以便建造壹座供所有無產階級居住的大廈,基坑在不斷擴大,但大廈沒有建立起來,反而成了埋葬“未來希望”的墳墓。其次,在鄉村,人們在積極分子的領導下建立了集體農莊,消滅了富農,而富農的身份是靠村裏唯壹的“雇農”——壹頭熊嗅出來的。這兩條線索通過三件事聯系在壹起: 工人發現了農民藏在山洞裏的棺材,幾個工人被派往農村促進集體化,饑餓的集體農莊莊員們被迫來到基坑工地參與毫無希望完工的工程。其實這兩條線說的都是壹件事情。急風暴雨式的集體化運動是空想***產主義幼稚病在現實生活中的表現,農民害怕這場運動,他們躲在棺材裏才有安寧,而挖掘基坑的工作則主要是象征性的事件,基坑上沒有建起大廈,而是成了真正的棺材。把集體農莊當作***產主義的基礎,正如那個無限擴大的基坑壹樣荒謬。空中樓閣固然是人們嘲笑的對象,與此相反的基坑同樣是不可取的。
主人公沃謝夫是壹個思考人生意義的工人,他是俄羅斯民間文化中永不停息的思考者和浪遊者的形象。他的生活毫無著落,無家可歸,但不同於那些只知道挖土和睡覺的人們,仍在思考幸福的意義,思考真理,思考世界的結構。他那收集破爛的行李袋,象征著他對於現實的漠視和對歷史的記憶。這個漫遊者像俄國歷史上的各類朝聖者壹樣,壹無所有,只有對真理的追求。奇克林是個能幹的工人,但是他也看不見現實,而是生活在記憶之中。他記起了瓷磚廠老板的女兒曾給過他的壹個吻,就去尋找這個被打倒的資產階級,找來了她留下的孤兒——娜斯佳,作為***產主義的具體標誌物,於是記憶又連接著未來。殘疾人紮切夫在戰爭中失去了雙腿,變得冷酷暴戾,但他也在四處飄蕩,尋找生命的意義,終於從娜斯佳身上看到了***產主義的未來,於是對她十分疼愛。工程師普羅舍夫斯基設計了基坑的挖掘和未來大廈的建設,但他本人卻準備自殺,而且越是沒有欲望和生命意誌的情況下,他的設計和計算就越精確。這就事先決定了這個大廈不可能建成,因為美好的***產主義未來決不能建築在消滅感情的基礎上。小女孩娜斯佳從死去的母親那裏知道了現實的殘酷性,學會了說假話、大話並隱瞞自己的出身來保護自己,但自己的出身忘記了,生命也就結束了。她在臨死前恢復了生命的本色,緊緊摟著母親的屍骨,親吻這些屍骨。
盡管小說中有不少滑稽幽默的情節,如集體農莊莊員們吃光了所有的公雞,母雞不再下蛋,熊雇農憑著嗅覺去找富農,寒冷的冬雪裏漫天飛舞的蒼蠅等等,但整部小說的基調是沈悶、凝重的。選文出自小說的結尾部分,既是主人公性格的最後完成,也是兩條線索最後合二為壹的關鍵所在。這裏寫了兩個人的死,因而顯得極為凝重。
積極分子死了,“他什麽都知道,可照樣還是死了”。人們唾棄這個知道壹切的積極分子,他們接受了紮切夫的建議,把他作為富農加以消滅,讓他順著河流漂到大海裏。然而沒有人替莊員們思考了,於是沃謝夫承擔起了替他們思考的責任:“我來替妳們操心吧!”
娜斯佳的死亡是個富有象征性的情節。本段開始的時候,娜斯佳因為發燒而渾身冷得發抖,奇克林和紮切夫壹左壹右護衛著她。但在死亡即將到來的時刻,她記起了自己的母親,記起了生命源泉,但媽媽死了,生命的源泉已經幹枯,只剩下壹把骨頭。奇克林在瓷磚廠取骨頭的場面是頗有意味的。人死了,筋酥了,可以拆成壹個個碎塊了,只有頭發依舊柔軟光滑。也就是說,對於奇克林而言,這位資產階級的女人已經成為記憶的碎片,失去了生命應有的沈重感。但對於娜斯佳來說,意義卻又有所不同。“娜斯佳見到母親的遺骸高興極了,她把壹塊塊遺骨貼在胸口,親吻它們,用抹布擦幹凈,再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娜斯佳不能忘記自己的母親,她為了生存記住了媽媽的“遺訓”,遺訓就是要忘記媽媽、忘記自己的出身。然而忘記過去就意味著死亡,她再也不能躺在媽媽的肚皮上睡覺了,也不再躺在奇克林的肚皮上睡覺。——奇克林先是給她找來了兩口棺材供她睡覺和裝玩具,最後給她鑿了壹個石棺,把她埋入記憶的深處。“他連續挖了十五個小時,他要讓墓穴深得蟲鉆不進,樹根伸不進,熱氣透不進,冷風吹不進,讓地面上生活的喧鬧永遠不要去驚動孩子”。
娜斯佳的死象征著空想***產主義的破滅。奇克林、紮切夫等都非常疼愛她,他們在嚴寒的夜裏不停地往她身上呵熱氣,想保護這個脆弱的生命。因為他們把***產主義未來的希望寄托在娜斯佳身上。
沃謝夫則從思想的高度來理解娜斯佳的死亡。他對娜斯佳的死亡壹籌莫展,因為他不知道還有什麽能代表真理,代表***產主義。他想道:“如果孩子的感覺和確切的印象中沒有***產主義,那他不知道現在這世界上哪兒還有***產主義?如果壹個幼小的、忠誠的、將真理看作歡樂和運動的孩子死了,那麽生命的意義和整個世界來歷的真理對他又有什麽用處呢?”這裏顯示了沃謝夫漂泊者、浪遊者的特色,他找到了裝廢物的口袋,但還不能說找到了真理,只能把麻木不仁的活人當作廢物收集起來。他命中註定還要繼續流浪下去。他運來了壹口袋專門挑選的廢物作為給娜斯佳的禮物,這裏裝的不是***產主義,“都是些在市場買不到的稀罕玩具,每壹件玩具都是對某個被遺忘的人的永恒紀念”。
奇克林對現實生活中的壹切事都很麻木,他也不善於思考問題,甚至不想有理智的存在,然而,娜斯佳的死,令他不得不正視死亡這個事實,為了忘卻,他就拼命地挖土,要“把基坑挖得更寬更深”,莊員們也都跟在他後面拼命挖掘,“似乎要在基坑的深淵中求得永遠的解脫”。
紮切夫知道自己是“帝國主義的殘疾人”,他的生命屬於過去,而不是屬於***產主義未來。所以娜斯佳的死讓他失去了***產主義信仰,他也就失去了勞動的興趣,脫離了這批挖掘者,永遠離開了基坑工地。他說是要去殺死區工會主席“帕什金同誌”,這個計劃雖然不壹定能實現,但願望是真誠的,因為他本來就打算殺死所有的成年人,只讓那幾個天真純潔的孤兒進入未來的***產主義天國。從這個角度看,天國的針眼確實小得連駱駝都鉆不過去。但紮切夫也是壹個追求者,他雖然雙腿殘疾了,但他仍然四處漂泊。正如沃謝夫壹樣,他所追求的是完全的精神自由。既然基坑上已不再可能建起大廈,何必還要回來呢?
普拉東諾夫在人們狂熱追求大廈的時候就預見到了這個大廈之虛妄,給世人敲響警鐘,因而不愧為偉大的預言家。
(田全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