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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帆升《活著活著就精彩了》

活著活著就精彩了

活著活著就精彩了

孔帆升

行走於山野,我有個印象卻是揮之不去:樹是像人壹樣各自有著特質的。

楊柳特別愛幹凈且有幾分臭美,喜歡傍水而居,有時竟然直接站到水裏,大多數日子則是在岸上對鏡顧盼。用“風擺柳”來形容青年女性走路的迷人姿態,真是神似!風壹吹,柳樹就渾身躁動,使我想起河邊舞池裏那個樂隊裏的老人,與年輕他兩十歲的女人跳,好優雅好優雅的。池塘邊、山溪旁的老柳,每到春天都要老夫聊作少年狂。柳絲兒壹甩壹甩,如交誼舞中的男角輕拽了舞伴,隨著節拍綻放出無可比擬的快樂。那些暢意山水、快樂廣場的人們,那份飄逸自信,那種怡然自得,真是“楊柳依依”啊。楊樹是速生樹,壹晃就頂天立地,卻骨架不硬,是個搖擺不定耐不住沖擊與磨壓的家夥,土話叫“卵大空心”, 中看不中用的。倘若來壹場樹命考驗,或樹群運動,它是很容易失了貞節的。柳樹開叉多又彎扭,材質韌性高密度差,取不得實用,連做柴火都嫌差了。山裏那麽多硬柴火,易燃耐燒、火勁大、少煙,哪輪得上歪脖殘疾的楊柳。大抵百無壹用如我,至多可安放些淡淡憂愁,詩壹般的。

松柏是個旱夫子,生怕打濕腳,遠遠、高高地尋了沙質地立住。柏樹總是慢性子,也不開花,也不爭個子,在林間睡著了壹樣生活。有那麽點木訥,那麽點憨實,像硬朗的光棍卻無欲無求,註定是誰也甭想打擾到他的。柏樹最受歡迎的年代是上世紀前,做棺材不易被蟲蛀不易腐蝕,又沈實,農人有幅這種“千年屋”, 欣喜之情不亞於做個連三間。南方的松大多屬馬尾松,清清爽爽從頭到腳梳理得整潔,幹練,苗條。主幹是肉紅色,像極少男少女,皮膚細嫩,光滑,有彈性。看看就養眼,摸摸心裏舒服。松樹活著很是精神,壹受傷就流淚。流的油很香,可點燈,死了聞著香,做柴燒著香,做屋打樁不腐變。而且松香油還可用於跌打損傷,松樹下長出的蘑菇更是美味佳肴,它生下來就具有獻身精神,特別討人喜歡。與松樹壹樣渾身香的還有樟樹,如美女人身上薄施香料,令人心悅不已。

鄂南通山縣洪港鎮車田村885歲的樟樹,獨木成林,樹枝樹冠就是壹片長在天空的樹林,枝如無數曲伸的龍,渾身攢滿勁兒要騰飛。相傳此樹為當地名人吳中復所栽。吳中復是宋仁宗年間的進士,兄弟三人吳中復、吳幾復、吳嗣復三人都是進士,號稱“吳三貴”。吳中復歷任七府州長官,官至龍圖閣直學士,車田村山那邊至今還有個北臺寺,內有“龍圖書院”, 盛傳吳中復每到此讀書品茶會友。宋仁宗曾賜予“鐵禦史” 之稱,蓋因吳中復剛正不阿,彈劾過兩任宰相。他晚年遭貶告老還鄉,隱居耕讀,栽下不少香樟,其間在家接待不少名士,譜載,唐宋八大家之壹的曾鞏就曾落腳吳家。如今,守樹人的後代還居住在樹下,雖然地下的根發達得直達樹兜幾十米處的新樓房,拱得樓房的墻體裂了縫,主人也不說大樹半點歹,還天天清掃樹葉,為樹清垃圾,除藤蔓,樟樹也以驅蚊回報珍愛自己的芳鄰。這棵樹像本常讀常新的經書,魅力解讀不盡的史書,讓人膜拜。正是崇尚耕讀文化,當地小小壹個兩百口人的村落,古今出了不少有成就者。

樹有開花的有不開花的,有開花結果也有開花不結果的,還有既不開花也不結果的,有香的不香的。有些樹不按常理出牌,是先開了花再放葉。望春樹開花奇異,落雪天開出鳳花、猴花,開了花就結籽。楮樹籽圓圓的帶個硬殼,頂部有個如針尖的嘴,籽粒飽滿被吹落在地,刺林爛葉之下,石頭縫與土疙瘩之下,到處是。在饑飽成問題的年代,小孩用它燒著剝了殼吃,香香脆脆帶壹點苦澀,仍是非常好的美食。大人們則用它磨粉打豆腐,吃著蠻香,還可款待客人,以解無雞蛋渾腥之饞。枹桐是開了紫白的花,才於夏初冒出綠葉。壹些樹則是在人家繡花秀美時,仍壹副老爺相,秀它的肌肉與筋絡,赤條條的,三月來了還硬朗朗不想著妝。開花結果的樹有桃、李、杏、梨、板栗、山茶、松杉,野櫻,桔橙,香榧等。它們註定了生下來既給人色之美,亦給人味之美。可謂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難怪人要把它們種在村旁,時刻相望相守的。桔樹在富水湖邊開出清香白花,掛著橙紅與綠色的果,無論遭到蟲蛀與風寒侵蝕,年年如期生長孕育。它們從外地嫁到貧瘠之地,就紮下根生兒育女,綻放芬芳,讓庫區人嘗到從未品嘗過的甜頭。也有些樹如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獨立特行秉承丹心,純粹只做壹棵不開花結果的樹的,只固守樹道,不媚人道,大多長成了參天喬木,棟梁之材。

山裏的樹,或做房子的柱梁門窗,或做豬欄牛欄,或打船做家倶,死了也與人關系密切。進入新時代以來,樹越來越與人相處少,與星雲為伴多。太陽照進樹林的時候,那些縫隙成了光的通道,明晃晃地撩起人的情思。而樹也情不自禁地自戀起來,向自己的影子不斷地致意。有時候顧影自憐,我想,這樹正如文學壯年的我,在虛無的境界中陶然。當然,我所見之樹多是少有輕狂的,是些深思熟慮按自己心路生活的大智者,風吹不動,水沖不走,花誘不變,鳥雀亂不了心。咬定了土地要仰望天空,送走風霜雨雪與幹旱陰霾。

春天裏也有些樹忍不住心生花花腸子,玉蘭與枹桐老高老高,大男人般偉岸,想不到壹遇溫暖就臭美,也不怕人笑,滿身披上紅白花高高地炫。也有木訥或自信的,什麽也不要,光禿禿如那故意剃光頭的漢子,圖的就是那個陽剛與特別,反倒更能吸引眼球。

樹的生長是經歷了許多無法抗拒的創痛的,人與六畜野獸隨時都會改變壹棵樹的形態與命運。但是樹比人活得自如、有定力與耐心,比人熱愛自己的家園。我記得村裏有棵大楓樹,三個大人合圍抱不過來,長在祖宗墳邊。好多地方古墳旁邊都有大樹,是人敬畏冥冥之人,所以不敢動刀斧。那長在別處的樹就沒這幸運了,總是沒長大就砍了做柴,好不容是成材又被砍了做屋打家俱,讓人望盡村莊也難尋壹棵古樹。

有些樹難怪被視為神的,修練了千年吸納了多少大地精華呀!界水嶺有棵白果樹高30米,胸圍5.5米,冠幅100平方米,活了千年以上!白巖村有棵榔榆,樹皮斑駁,樹上長出許多鋤頭把大的小樹,密匝匝向上。它渾身傷痕累累,長滿疤癤,卻活過了“向天再借五百年”的皇上,好威武!領略過壹些古樹後,心裏對自己說:千萬不要在樹面前擺譜,否則妳幼稚得可笑。推而及人,大凡偉人亦孤獨亦艱苦亦抗爭,歲月會留住他們英名,對他們肆意扭曲與攻擊,該是多麽淺薄無知!

有些樹雖不經典,卻是十分耐讀的。枯木逢春也許就是指的那種貌似枯萎,實際上仍有頑強生命力的樹。它不急不火,慢吞吞地睡著,靜靜待在壹隅,任周圍春意盎然、爭蜂惹蝶的,也不急急地跳出來,撐什麽臉面發表什麽高見。可是,當我們因它的枯幹而黯然神傷時,它卻於某個時日突然就蘇醒了。蘇醒得太出乎意外!妳會發現了它的蠕動,見到新生兒般的新嫩,為此驚喜與感動不已。

已是人間四月天,山間芳菲未盡。所有的花按著次序開,所有的樹都蓬勃了生機。春,其實還沒有離去,春不會走出有心人的視野。有些樹木遲早是會發芽的,只不過是守得住寂寞;有些草木是會不經意間開花的,只不過奔放的季節不同;有些景是錯綜復雜的,那就由它展開我們的想象吧!有些空虛飄浮與張揚舞爪的,總是曇花壹現;有些活得內斂的,卻永葆魅力;有些讓我們牽掛的人,愛他珍惜他,就靜靜地註視與祝福,無怨無悔地傾註情感吧!至於那些令我們憎惡的東西,請把它們徹底交給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