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魯迅先生的《人話》,有壹段道:“是大熱天的正午,壹個農婦做事做得正苦,忽而嘆道:‘皇後娘娘真不知道多麽快活。這時還不是在床上睡午覺,醒過來的時候,就叫道:拿個柿餅來!’”
呵,先生文筆果然簡凈幹練、搖曳多姿。
而那農婦見識多麽稚拙:至美光景,被她凝縮於壹個柿餅上;宮廷的萬般奢靡,不是不存在,卻都在她的世界之外。二者相激,讓人莞爾或噴飯。但我們有什麽理由去譏笑她呢?世界那麽大,誰能做到無所不曉?她的想象,貼緊了她的生活。還不允許人家把柿餅當做最美好的憧憬嗎。
土氣嗎?是呀,柿餅,當然脫離不了生長柿子樹的泥土。萬物土中生。壹部《詩經》,不也是貼著地皮兒冒出的絨絨青草麽?“十五國風”,160篇,是采詩官每年春天,搖著木鐸深入民間采集來的民間歌謠呢。“風”是甚?是“土風”,是風謠哩。
土風的土,是泥土的,是民間的。《紅樓夢》第四十二回,那個世故、鄉氣的劉姥姥,以特有的鄉村樸素,為籠了壹層悲涼之霧的大觀園,帶來了壹場痛快的大笑。吃罷酒席,“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劉姥姥妙語連珠,“大火燒了毛毛蟲”、“壹個蘿蔔壹頭蒜”、“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皆是泥土裏的事情。充滿鄉野之趣的對答,讓公子小姐們笑翻了。劉姥姥,就像是雪芹安排來的壹坨鄉野味兒,特接地氣。
曾翻看蔣星煜先生的書《以戲代藥》,某篇記錄壹段河南曲子《關公辭曹》。曹操(唱):曹孟德在馬上壹聲大叫,關二弟聽我說妳且慢逃。 在許都我待妳哪點兒不好,頓頓飯包餃子又炸油條。妳曹大嫂親自下廚燒鍋燎竈,大冷天只忙得熱汗不消。白面饃夾臘肉妳吃膩了,又給妳蒸壹鍋馬齒菜包。搬蒜臼還把蒜汁搗,蘿蔔絲拌香油調了壹瓢。
看這唱詞,臉上就浮出了笑。清壹色的河南口味、平民美食哎。河南味兒的曹大嫂,蠻能幹,蠻賢惠,燒完鍋燎完竈,又搬蒜臼調小菜兒,將美食壹股腦兒置辦來,怎就圍不下關二爺妳呢?
而京劇中關於這個情節的唱詞是這樣的:
曹操:在曹營我待妳恩高意好,上馬金下馬銀美女紅袍。保薦妳壽亭侯爵祿不小,難道說妳忘卻了舊日故交!
這詞雅了,容量也大了,更符合歷史事實了,但失了家常氣、鄉野氣,失了活潑潑的民間想象。設若是在農閑時的村戲
上去唱,“美女紅袍”之類怎能打動人心?“壽亭侯”又是什麽玩意兒哩?
山東呂劇《下陳州》中唱段:聽說那老包要出京,忙壞了東宮和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這自是山東胃口的“下陳州”,若換到山西,估計就是刀削面、壓饸饹了吧?想起這些俚俗之味的演唱,靈魂裏的壹點癢,被撫平。我著實佩服那些貼著土地生長的民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