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最具廣泛適應性的食物,非抓飯莫屬。無論是上檔次的宴席上,那壹大盆精致的主食;還是夜宵攤檔上,那壹小碗靈魂的慰藉;抑或是逢年過節觥籌交錯後,那壹盤家的味道。抓飯,都是足以擔當大任的主角。但幾乎所有初次吃抓飯的人都有疑問:正宗的新疆抓飯,真的要用手抓著吃麽?
No:1壹
人類世界的進食方式其實只有三種:筷子、刀叉和手指。使用筷子的,主要是中日韓朝為核心的東亞文化圈,以及受東亞文化影響的壹部分東南亞地區,總人口大約占到全球的30%。使用刀叉的主要是歐洲和美洲,總人口與筷子文化圈相當,也占30%。而用手指抓食的人數是最多的,包括印度次大陸、中亞和非洲的壹部分地區,大約占40%。
本質上來說,不同的進食方式並沒有先進和落後的區別。看似野蠻的手指進餐,也有技巧和文明的壹面,比如印度人在面對奶、粥之類的流食,用手竟也能像用勺子壹樣吃得壹點不剩,令人驚嘆。
翻開地圖,新疆的位置,正處於東亞的筷子文化圈,和中亞手指文化圈交界之地。所以,這裏壹部分少數民族用手抓的形式吃東西,並不難理解。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在新疆,吃拌面(拉條子)是用筷子的、吃奶制品是用勺子的、吃肉是用叉子釬子的,為什麽偏偏輪到米飯的時候,要強調手抓?這與稻米在新疆特殊的地位不無關系。
No:2貳
稻米抵達新疆的過程,本身就堪稱傳奇。這種原產於中國長江流域的作物,是今天全球種植最廣的三大糧食之壹,與玉米、小麥三分天下,平起平坐。對於上古時代農產品基本靠引進的中國來說,行銷世界幾千年不衰的稻米堪稱中華之光。而且稻米又是三大糧食作物裏,對環境要求最苛刻的,它不耐旱、不耐寒、也不耐長時間曝曬。能夠遠播全球的唯壹理由只有:好吃。
在原產地江南地區,稻米的烹飪形式並不獨特,但在向東南西北傳播的過程中,稻米的個性越來越突出。向南,稻米傾向於被深加工米粉、糍粑、粿條之類的食物,它讓漁獵為生存要素的西南山區人民從此有了像樣的主食,也締造了哈尼、紅河等壯觀的山地梯田景觀。再後來,它被帶到了中南半島北部,以天然的茉莉花香,讓泰國為代表的東南亞稻米產區聞名遐邇。
向東,稻米漂洋過海來到日本,客觀上造就了彌生時代的歷史。和刺身、天婦羅壹樣,日本人在追求米飯“本味”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米飯、壽司,或者是他們眼中“更純粹”的清酒,構成了霓虹國最為世人所知的飲食世界。
但是,稻米向西和向北的道路,卻沒有東、南那麽順利,它遇到了兩個實力強勁的對手:黃河流域的小米,和原產於中亞的小麥。
對於中原的先民來說,小米對水土要求低、成谷快、不需要照料,是很理想的作物。直到今天,山西陜西地區依然保留著吃小米飯、釀小米酒、乃至蘸小米醋的傳統。而小麥,雖然口味不佳,但在石磨發明後,它卻變成了征服西北人腸胃的精美面食。再加上小麥本身耐幹、抗凍的特性加持,讓它迅速在中國北方立足。
相比之下,如江南文人壹樣自帶嬌矜氣質的稻米,能突破小麥和小米的重重圍追堵截,最終出現在最不應該出現的地方:新疆。它背後賴以支撐的信念,就是中國人對稻米美味的不懈追求。
No:3三
稻米傳到新疆後,遇上了壹位朋友:羊肉。這種由遊牧民族先行豢養的家畜,與中國南方地區的豬肉相比,帶著天然桀驁不馴的氣質。喜歡者謂之夠味,厭惡者謂之腥膻。烹飪羊肉的過程,也遠不如豬肉那麽復雜。切塊、水煮,壹點鹽巴、壹點孜然,就能把羊肉本身的粗獷激發出來。巧合的是,羊肉的烹飪過程,與稻米高度類似——長時間的水煮,能讓羊肉的蛋白質分解成氨基酸,獲得人類需要的“鮮”味;而水煮也能讓稻米的谷粒膨大疏松,不用石磨,直接能獲得類似於面食發酵後的松軟口感。
在燃料資源並沒有那麽豐富,水資源相對匱乏的古代新疆,把羊肉和米飯放在壹起煮,就成了理所當然的過程。這麽做,除了節省燃料,讓羊肉和米飯壹起熟之外,還出現了另壹個讓人意想不到的效果:米飯在膨大過程中,吸取的不是水,而是鮮美的羊湯;羊肉中的脂肪還包裹住了米粒復雜的碳水和蛋白結構,讓滋味更加豐沛多元。
這是抓飯美味的來源,也是這種食物不停更叠進化的基礎邏輯。
聰明的新疆人後來又在這種羊飯***煮的食物裏,加入了新疆特有的黃色胡蘿蔔和洋蔥。長時間的烹煮讓胡蘿蔔素充分溶解在油脂中,改善了口味,也讓營養結構更為全面合理。再後來,加上葡萄幹、核桃等本地特色食材的點綴,讓抓飯越來越成為新疆美食的代表之壹,而稻米出生於水鄉江南的歷史,則被很多人忘記。維吾爾傳說中,抓飯的發明者,還是壹位民間醫生,它用這種食物治愈了無數人的生命。傳說總有其合理性,營養成分綜合而全面的抓飯,可能是那個年代,在新疆能找到的最好的進補膳食。
No:4肆
對於從前的新疆人來說,稻米是稀有的食材。而它做成的抓飯,更是從形式、到滋味、再到功效,都有著重大意義的主食。這讓先民們對抓飯產生了壹種執念。
在手抓進食的文化圈裏,手指是人們親證自然的工具。泰戈爾在《人生的親證》中說,人之為人,應該去親證自己的生命,最後達到“生如夏日之花,死如秋葉之靜美”。而只有足夠讓人們重視的食物,才是值得“親證”的對象。顯然,在新疆人眼裏,抓飯是最值得信仰和珍惜的美好滋味。而這,正是這塊兩種進食文化交融之地,對抓飯另眼相看,強調“手抓”的原因。另壹種有資格榮膺殊榮的食物,是遊牧民族賴以生存的手把羊肉。
也正是由於抓飯在新疆崇高的地位,讓稻米能攻克自然環境的限制,繼續向幹燥的更西方傳播,沿著絲綢之路,出現在中亞、出現在近東,最終來到了地中海邊的意大利和大西洋邊的西班牙,讓海鮮燴飯、牛肉燴飯、菌菇燴飯、芝士焗飯,在面包盛行的歐洲,建立了獨特的地位。
同時,抓飯又順利翻越帕米爾高原,進入南亞次大陸,加入香料、改進技術,衍生出了多姿多彩的印度炒飯;並跟隨大航海時代的步伐來到東南亞,與早前由中國南方傳入的米食文化會師,成就了壹粒種子征服世界的圖譜。這些飯菜同烹的食物,究其內在的邏輯,都能在新疆的抓飯背後,窺見美味傳播的源流和路徑。
- END -
壹碗新疆抓飯端上來,油潤、紮實,混合著葡萄幹的甜和羊肉的香,是大部分人都沒理由拒絕的美味。從更高的視角來凝視,其中的每壹粒米、每壹塊肉,都包含了我們這個國家,對各民族文化溫柔的包容、對世界文明深遠的影響。
陳曉卿說:“中國人擅長以食物縮短他鄉與故鄉的距離”。新疆抓飯,那綿長而讓人記憶猶新的滋味,正是壹個最典型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