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牛吃草幾乎不挑剔，舌頭貼近地面，嫻熟地壹卷，那些貼地生長的草木就只剩下半截身子在風中瑟瑟發抖了。如果是農忙時節，往往要到夜幕降臨，月亮爬上山脊的時候，父親才卸下牛脖子上的牛軛。牛已經累壞了，餓極了，鼻孔裏帶著粗重的氣息，壹身泥水踉踉倉倉回到家。這時，母親趕緊讓我把放學後在山坡上割的草料抱出來，牛迫不及待地迎上來，狼吞虎咽，沙沙聲頓時想起。這是真正的饑不擇食，即便如此，牛也不忘將頭擡起來，用濕漉漉的目光看壹眼四周，以示感激，然後重新埋下頭，壹頓狂嚼。
其實，牛對草是很挑剔的，就像人對飲食壹樣挑剔。倘若不需要耕田犁地，加之又是草木茂盛的時節，牛便擁有選擇自己喜歡的 美食 機會。這時，有許多草木它都會視而不見。比如艾蒿，牛之所以不喜歡它，恐怕是因為這種草本植物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在諸多草木中，我以為牛最喜歡的是茅草，茅草的葉子相比較而言十分闊大，葉片的顏色也格外鮮綠。在牛的眼裏，茅草可謂不二之選。只要壹看見茅草，它就會撒開腿，飛快地搖擺著尾巴，徑直奔去，壹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大吃起來。但無論怎麽得意忘形，它也會在吃了壹陣之後，突然醒悟過來似的，擡起頭，用註視遠方的目光，註視著站在身邊的我們。這是感激的目光，在牛的眼裏，我們，就是它的草木之神！
茅草也是我壹樣年紀的人喜歡的草木，不過，我們的目光不在葉片上，而是在它的根須上。那些白嫩嫩的茅草根，有藕壹樣的小結，甜甜的。在放牛的時候，我們刨開泥土，將茅草根從泥土的深處拔出來，然後放在嘴裏，像牛那樣咀嚼，壹遍又壹遍地咀嚼，讓其中的糖分流進我們羸瘦的身體裏，成為我們身體的壹部分。
牛吃草的過程，其實就是牛成長的過程。和我們人不同，在成長的盡頭，牛最終逃脫不了被端上我們餐桌的宿命。殺牛之前，就像犯人行刑之前要準備壹頓豐盛的晚餐壹樣，人們會為它準備上好的草料，讓它吃個夠。即使這時，牛仍像過去那樣，擡起頭，將最後那撇感激的目光投向遠方，只是這次，它的眼角會流出難以名狀的淚水，而佇立在它面前的屠宰者，正是它心目中的草木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