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所在的步兵班由來自法蘭西各地的礦工、船夫、農民、藥劑師等社會下層人士組成,班長貝特郎原來是個刀鞘廠監工。我們是支法國軍隊中的後備隊,不知不覺中已經在國境線上集結壹年半了。前線打仗的消息,誰心中都壹樣的惶恐和不安。隨著壹支非洲兵組成的部隊在我們面前開過去,我們也出發開向前線,看到了我們前面的十八連傷亡慘重,到處都是狼藉的屍體。在這次換防中,班裏和周圍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大家詫異這樣在戰爭中舍生忘死究竟對不對,而班長貝特郎則堅定地說,當祖國、正義、自由受到威脅時,我們就要去保衛它。在反攻中我們勇往直前。所到之處,屍首橫陳。壹次次的戰鬥,弟兄們壹個個死去,最後班長自己也未能幸免,成了無數戰場冤魂中的壹個。我們幸存者在途經的城市,看到大後方人們衣食無虞、歌舞升平的生活,與我們在前線打仗的人的悲慘命運形成強烈反差時,內心受到巨大的震動,我們不禁拷問: 為什麽要打仗?為誰而打?如何消滅戰爭?
作品選錄
敵人在哪裏?他們遺棄了遍地的屍體。還看見成排成排的俘虜。就在那邊還有壹排俘虜單調而渺茫地、壹片模糊地襯托在混濁的天際;但是絕大部分像已經消失在老遠的地方。有幾顆炮彈笨拙地、零落地打在我們這裏;我們壹笑置之。在這類似沙漠的地方,只有遍地的死屍伸展到生者的界線上,我們是安靜而孤獨的虎口余生。
夜已來臨。塵沙飛散。但是在三五成群的排得長長的人群上,黃昏和黑暗代替了塵沙。人們湊攏來,坐下的坐下,起立的起立,步行的步行,壹個倚靠著壹個,或者壹個搭在壹個身上。在被混亂的屍體封鎖著的掩蔽部和掩蔽部之間,人們聚集起來,蹲在地上。好幾個人把槍丟在地上,然後撒手往戰壕兩岸蹓跶;靠近壹看,原來他們的臉是發黑的、灼傷了的、眼睛紅紅的,而且沾滿壹臉的泥巴。人們雖然半句話不說,但是開始思索起來了。
遠遠看見些擔架隊;他們人影憧憧地搜尋著,傴僂著,前進著,雙雙地擡著他們的長形的擔架。靠我們右首那邊,聽到鐵鎬和鐵鍬的響聲。
我在這種黑憧憧的原始的混沌中徬徨著。
戰壕的斜壁,有壹處已被炮彈轟垮,變成僅僅略微傾斜的坡地了,上面坐著壹個人。四圍還有些朦朦朧朧的亮光。這個望著前方沈想著的人,他的沈著的態度,在我覺得具有著壹種可塑的和使我詫異的美貌。俯身壹看,認出他就是貝特郎班長。
他轉過臉來對著我,在昏暗中,我覺得他正以含深意的笑意在對著我微笑。
“我正要去找妳呢,”他向我說道,“我們要在戰壕裏布置警衛,壹面要打聽別的弟兄們的行動和前面的消息,我要派妳跟巴哈底同到工兵們剛挖好的監視哨裏站雙崗。”
我們凝望著那些來往的人們和那些壹動不動的人們的身影;他們以各種不同的屈曲的姿式,像壹塊塊墨漬似的顯現在蒼茫的天空和傾頹的胸墻的背景上。他們縮小得像昆蟲和寄生蟲壹樣,在被陰影所遮沒和被死神平定了的鄉村上,離奇而陰森森地蠕動起來,兩年來展開在鄉村上的戰鬥,使人山人海的士兵都在大得無邊、深得無底的墓穴上徘徊著甚至於停留下來了。
兩個黯淡的人影在夜色蒼茫中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走了過去,壹面悄聲交談著:
“老兄,妳說說看,我非但沒有聽他,而且壹刺刀戳到他的肚子裏,就再也拔不出來哪。”
“我,他們四個人待在壹個洞子裏,我喊他們出來: 出來壹個,殺死壹個。我壹雙手被血染紅了,壹直紅到肘子,連袖口也被血粘住了。”
“啊!”那第壹個說話的人又道,“將來有壹天如果能回到家裏,坐在爐旁或者燈下,跟我們家裏人談起這個來,誰相信妳的話呀?這難道不糟糕嗎,對不對?”
“我管得這麽多,只要能回去就得,”另壹個說,“快點打完仗,這就對了。”
貝特郎平常不大說話,並且從來不談到他自己。然而他也說道:
“有三個死在我手裏。我像壹個瘋子似的揍著。啊!當我們來到這裏的時候,大夥兒就像是畜生壹樣哪!”
他那帶著顫抖的聲音高起來了。
“可是這有必要,”他說,“為了未來,這有必要。”
他交叉著兩條胳膊,搖搖頭。
“未來!”他忽地像個預言家似的嚷道,“那些未來的人們,那些終於會由於他們的進步——這是必然的——而恢復了理智的人們,將來會用怎樣的眼光來看我們今天所幹下的而連我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這種屠殺和冒險的行為,如果要把這種行為和布呂達克和高乃依著作中的人物的行為,或者和強盜的行為壹並記載下來的話!”
“但是,”貝特郎繼續道,“妳看壹看!現在已經有壹個人物高高地立在戰爭之上,他將以他的勇氣的燦爛的光輝和名望照耀著壹切……”
我靠著壹根棍子,俯身對著他,聆聽著從黃昏的靜默中,從永久是那麽沈默的口裏講出來的這個聲音。然後他用爽朗的聲音高聲說道:
“李蔔克內西!”
他站起來,胸前老是交叉著雙手。他的英俊的、像雕像壹樣嚴肅的臉龐又俯垂在胸前。但是他又壹次地打破他那種像大理石壹樣無言的沈默,重復說道:
“未來!未來!未來的事業,就在於消滅這個‘現在’,把它消滅得比人們所想的還更加徹底,把它看作壹件卑鄙可恥的東西來消滅它。不過,這個‘現在’究竟有它存在的必要,有它存在的必要!軍事上的光榮是壹種恥辱;軍隊是壹種恥辱;當兵這門職業——這門不是變人為愚魯的犧牲品,就是變人為卑賤的劊子手的職業,——也是壹種恥辱。是的,說是恥辱,這是真話,但是這種話太真了,這在真理的巨流中是真的,對我們來說,還不是真的。當心我們現在的思想罷!有了全部真理的聖書的時候,那才會是真的;當此壹真理寫在其他真理之中而為人類的思想水平所能夠同時了解的時候,那才會是真的。目前我們還是遠遠迷失在這個時代外面,被放逐在這個時代外面。而在我們今天,在我們這個時候,這個真理幾乎只是壹個錯誤,這個神聖的言詞不過是壹種對神聖的褻瀆!”
說著他笑起來,是壹種充滿響聲和美夢的笑。
“有壹次,為著給他們打氣,我曾告訴他們說: 我是相信預言的。”
我坐在貝特郎旁邊。這個雖然工作經常超過他的任務的範圍,然而還是保全著性命的士兵,這時在我看來,具有著這壹類人的態度,他們象征崇高的道德觀念,有力量去應付紛至沓來的偶然事件,只要壹旦時移事變,他們就有才能去控制他們的時代。
“我時常想到這些事情。”我喃喃地說。
“啊!”貝特郎表示道。
我們相對無言地望著,彼此都帶著壹點驚愕和沈思的神情。沈默了好壹會兒,他這才說:
“是開始值班的時候了。拿起妳的步槍,來吧。”
派我陪送約塞夫·梅尼前往畢樂納救護站。上士亨利約將傷員交代給我,並簽給我壹張撤退證。
“假如妳在路上碰見了貝特郎,”亨利約同我說,“妳應當叫他趕快回來,唔?貝特郎夜裏動身去接洽事情,已等了他壹點鐘了,就是老頭子也不耐煩起來,口口聲聲說要光他的火。”
我與約塞夫在路上走著,他的臉色比平常蒼白些,老不開口,走得十分緩慢。我不時地見他站住,臉孔壹陣陣痙攣起來。我們循著交通壕前進。
忽地出現壹個人,他原是佛巴特,他說道:
“我要同妳們壹直走到坡下面去。”
他因為閑得無聊,揮動壹根漂亮的行軍手杖,同時手裏還拿著他那把絕不離身的寶貝剪刀,把它當做響板玩弄著。
既沒有炮轟,所以當傾斜的坡度能保證我們不會受到槍彈的危險的時候,我們三人便壹同走出交通壕。壹走到外面,我們碰見壹群圍在壹起的人。天正落雨。從灰色的平原上那些像光禿禿的樹幹似的站在霧氣中的粗腿中間望過去,我們看見壹個死人。
佛巴特從人叢中壹直鉆到橫陳在地的那個死人的身旁,周圍那些站立著的人都在等待。他驀地轉身對我們大叫道:
“是培班呀!”
“啊!”幾乎要昏倒下去的約塞夫說。
他靠在我身上。我們走上去。身子直挺挺的培班,攤開痙攣的手腳,給雨淋著的臉孔是浮腫而破爛的,臉色灰白得可怕。
有壹個拿著鐵鎬的人,滿臉流著汗的面龐上全是壹些小小的黑塊,跟我們談起培班的死:
“他走進德國鬼子躲著的掩蔽部。可是人家並不知道他在裏面,就放進壹把火掃蕩那個巢穴,在這個行動之後,才發現這可憐的好兄弟已經死了,身子七扯八拉的好似壹只貓的腸子。他是被人從他事先用刀子殺死的鬼子的屍體中找出來的,我告訴妳吧,我是個在巴黎郊區開設肉店的屠夫,據我看,他的刀法好厲害哪。”
“班上的弟兄,又少壹個了!”佛巴特說,壹面我們離開那個地方。
我們現在來到山谷上頭,來到從這裏起便是壹帶高地的地方;昨天傍晚我們的沖鋒隊狠命撲過這個高地,而此刻我們卻認不出來了。
我當時覺得地勢極為平坦而其實卻是傾斜的平原,如今是奇特的肉莊了。屍體狼藉壹地。這仿佛是壹個被掀開了墓蓋的公***墳場。
三五成群的人在這個高地穿梭著,清查前夜和昨夜的死者,翻動以前的遺屍,這些遺屍盡管面目模糊,但從細微的特征上,卻是認得出誰是誰來的。有壹個搜索者跪在地上,從壹個死者的手裏取出壹張殘破而模糊的照片——壹個被毀滅的肖像。
炮彈的黑色煙團滾滾騰起,然後在地平線上那遙遠的地方轟鳴起來;烏鴉的大軍用它們廣大而麻密的陣容在橫掃天空。
在天空下面,從無數屍體中,從屍體的陳腐和面目全非中認出他們就是五月攻勢中犧牲的非洲兵,法國屬地土著兵和外籍雇傭兵。當時我軍防線的前沿陣地設在離此地五六公裏的貝東瓦森林中。在作為這次大戰甚至壹切的大戰中最慘烈的突擊戰中,他們鼓足勇氣壹下就飛跑到了這裏。這樣他們便在攻擊的浪頭上構成壹個過於突出的點,因而遭受到被他們超過的左右兩翼機槍的攔腰截擊。早在幾個月以前,死神就挖去了他們的眼睛,吞噬了他們的臉頰,但是哪怕從被狂風暴雨弄得四分五裂而幾乎成為灰燼的遺骸上,我們還是認得出毀滅他們的機槍的破壞力: 機槍打穿了他們的背脊和腰幹,把他們攔腰截成兩段。在生滿幼蛆和寄生蟲,而且嘴裏露出白牙的又黑又黃的埃及木乃伊似的頭顱旁,在拋滿壹地而像是壹片剝光外皮的樹根似的發黑的斷腿殘肢旁,我們還發現出被雨水澆得壹幹二凈的黃腦蓋骨;腦蓋骨上戴著紅呢軍帽,軍帽上的灰色帽套,破爛得就像破紙壹般。壹些大腿骨從被黃泥凝成塊子似的爛布堆中伸了出來。或者壹小片背脊骨從像沾滿柏油的撕破的衣服裂口中露了出來。地上撒布著的肋骨,看去像是打爛了的舊鳥籠;而在靠近這些肋骨的地方,還殘留著壹些汙黑的皮帶,和彈痕累累的打癟的誇脫杯與軍用食盒。壹只打爛的背囊放在碎骨和壹堆爛布片及裝配上;它的周圍,均勻地拋置著壹點壹點的白東西,傴著身子仔細壹看,原來是原先在這裏的壹個屍體的手指骨和腳趾骨。
有時從壹長列的土堆中,(這是因為所有這些沒有棺材的死者最後還是入土了。)露出衣角,表示出有壹條人命曾經被消滅在這個世界的壹角。
昨天還在這裏的德國人,沒有掩埋他們的兵士,把他們遺棄在我們的兵士身旁,像這三個腐爛的屍體,壹個疊在壹個上面,壹個混在壹個裏面,就證實了這壹點。他們戴著灰色小圓軍帽,帽子的紅邊被壹根灰色皮帽帶遮蔽著,上衣灰裏帶黃,臉孔是青的。我想察看出其中壹個的面貌: 從脖子裏面到粘牢在帽邊上的發毛,全是黃泥塊子,臉部變成蟻窩,在兩只眼睛的部位上,就只有兩只爛水果。另壹個空空洞洞的幹癟的屍體,卻是扁扁的仆在地上,稀爛的背部幾乎能夠浮動;兩手、兩腳和臉孔深埋在土裏。
“妳們看!這壹個是新近的屍體……”
在平原中間,在細雨霏霏的冰冷的空氣中,在大屠殺的陰沈的翌日,有壹個頭顱栽在地上,這是壹個沒有血色的潤濕的頭顱,生著濃密的胡子。
這是我們的壹個屍體,他的鋼盔給拋在旁邊。浮腫的眼皮下,微微看見死白色的眼珠,有壹片嘴唇像光滑的蚰蜒壹般在模糊的絡腮胡中閃亮。無疑他是跌落在彈坑裏,而這個彈坑又被另壹個彈坑所填平,於是把他齊頸活埋起來,像紅色咖啡館旁那個德國人的貓的腦袋壹樣。
“我認不出這是誰。”走得極慢而說話感到吃力的約塞夫說。
“我認得。”佛巴特應聲答道。
“這個胡子?”約塞夫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
“他沒有胡子,妳瞧吧。”
佛巴特蹲在地上,用手杖的尾端往屍體的下巴下剔了壹剔,將嵌住腦袋而像胡須似的泥塊除下來。然後拾起死者的那頂鋼盔,戴在死屍的腦袋上,再拿他那把出色的剪刀上的兩個環當作眼鏡在死者眼睛跟前放了壹會兒。
“啊!”我們大叫道,“這是柯貢嘛!”
“啊!”
當妳得悉或者看到曾經同妳壹道作戰,同妳過著完全壹樣生活的戰友的死,在妳意識到這件事以前,妳就先在肉體上直接捱到壹擊。妳這才猛地懂得,這確實是妳自己身上壹部分東西被消滅了。僅僅在這以後妳才會惋惜他。
我們望著這個面目猙獰、在死神戲弄之下的腦袋,望著這個已經殘酷地把人們對戰友的回憶壹筆勾銷了的被殘害的腦袋。我們又少了壹個夥伴了……我們膽怯地在他的周圍逗留著。
“那是……”
我們很想談談話,卻不知道談些什麽才夠嚴肅,才夠重要,才夠真實。
“我們走吧,”完全被肉體上急劇的痛苦所占據的約塞夫費力地說,“我真沒有足夠的勇氣老待在這裏……”
我們用匆匆的幾乎心煩意亂的最後壹瞥和不幸的柯貢——從前的“數字人”道了別。
“真不堪設想啦……”佛巴特說。
……是的,不堪設想。所有這些同時遭受到的損失實在使我們精神上感到過重的負擔。幸存的人不夠多了。但我們多少意識到這些死者的偉大。他們什麽都拿出來了;他們壹點壹滴地拿出了他們所有的力量,末了壹下子把整個自己也犧牲了。他們超越了生活所許可的限度;他們的努力具有壹種超過人力所能做到的、完美的東西。
“喏,這個屍體是剛中彈的,但是……”
壹個新傷口,把這個幾乎快變成骷髏的屍體的脖子給弄濕了。
“這是壹只老鼠呀,”佛巴特說,“屍雖然是陳屍,可是老鼠仍然在照顧它們……就在靠近每壹個屍體的地方,或在每壹個屍體的底下,妳可以看到壹些死老鼠——恐怕是中毒死的。諾,這位可憐的朋友,他要把他的老鼠給我們看了。”
他用腳把那個身子扁平的遺屍翻過來,就看見藏在屍底下的兩只死鼠。
“我想把伐爾伐岱找出來,”佛巴特說,“當我奔跑過去而被他壹把拉住的時候,我叫他在那裏等我的。但願這可憐的孩子來得及等我才好!”
於是在古怪的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對著死者走來走去。他在壹個壹個的漠不關心的死者們前面走過去,他步步望著地上。他突如其來地慘叫壹聲。他對我們招招手,隨即在壹個死者跟前跪了下去。
“貝特郎!”
壹種尖銳、頑強的激動攫住我們。啊!特別以他的毅力和智慧來領導我們的人,現在也像別人壹樣被打死了!由於壹向過分地去完成他的任務的結果,他打死了,終於打死了。死神所在的地方,他終於找到了。
我們望著他,然後背對著這幅景象,彼此相互望著。
“啊!……”
他的突然的去世,由於他的遺屍的那種形象,使人受到更加嚴重的打擊,他死得令人慘不忍睹。以他那麽英俊、那麽沈著的人,現在,死給了他壹種粗魯暴戾的樣子和姿態。頭發散披在他的眼睛上,胡子銜在流涎的嘴巴裏,面龐腫脹著,他在發笑。他把壹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另壹只閉著,還伸著舌頭。兩只胳膊長伸,和身體壹道形成壹個十字架,他的手掌是攤開的,十個指頭也是伸著的。右腿撇在壹邊。被彈片打斷的左腿,流血過多,使他喪了命,這只腿子彎成壹個半圓圈,是壹只脫臼的、軟軟的,沒有了骨架的腿子。由於命運的悲慘的諷刺,臨終時的最後掙紮使他變為小醜的姿態。
我們把他放平,把他睡直,把這種兇惡人的面貌弄得寧靜壹些。佛巴特從貝特郎的衣袋裏取出壹個皮夾子,準備把它繳到辦公室,他把它和自己的妻兒們的相片虔誠地放在自己的證件中。這之後他搖著頭說:
“老兄!他這個人,真是壹個好人啦,當他壹談起什麽話,那就是說他的話是真的。啊!我們極需要他呀!”
“是的,”我說,“我們永遠需要他。”
“啊呀呀!”佛巴特喃喃說著就瑟瑟顫抖起來。
約塞夫低聲反復說:
“啊!他媽的!啊!他媽的!”
平原上布滿了人,擁擠得像壹個大廣場似的;有成隊出勤的人;有零零落落的人。到處有擔架隊員們耐心而細致地開始了他們無窮無盡的工作。
佛巴特離開我們,要回到戰壕裏去報告我們的新喪,特別是貝特郎的噩耗。他同約塞夫說:
“我們不要失掉聯絡,是不是?經常寫給我壹句簡單的話:‘壹切平安’,然後簽上壹個‘張三李四’便得了,是不是?”說著他消失在已經完全被淒涼而無窮的雨所占領著的平原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們中間。
約塞夫扶在我身上。我們向山谷底下走去。
(壹沙 譯)
賞析
“像是用剃刀剃去了壹樣。拜斯挨了壹塊彈皮,肚子和胃部打穿了。巴臺勒密和博白斯的腦袋和脖子上中了彈片。我們為了躲避炮火,在戰壕兩頭往返奔了壹夜。小鬼哥德佛瓦,妳認得他的吧?腰身給打斷了,當場壹會兒工夫,血流得壹幹二凈,就像打翻了壹桶水似的。他個子那麽小,血倒流得多得出奇: 在戰壕裏流成了壹條至少有五十公尺長的小溝。古尼亞的腿被彈片炸得稀爛,人們把他扶起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斷氣……蒙丹……是在炮彈轟垮的那個掩蔽部裏打死的。當時他正在睡覺,胸膛給打穿了。有人跟妳談到蒙丹旁邊的佛朗科沒有?掩蔽部坍塌了來,壓斷了他的脊梁骨……跟他在壹起的還有維紀勒,他身上壹點傷也沒有,只是整個腦袋壓扁了,扁得像個肉餅,而且大得很,有這麽寬。瞅著他黑黑地、面目全非地攤在地上,那好像不是他而是他自己的影子,就像有時候夜裏提著手提燈走路,倒射在地上的那種影子。”這是巴比塞《火線》中描繪的壹個場面。
小說是以這樣壹句話為題首的:“紀念在克魯依和壹壹九號高地我身旁倒下的戰友們——亨利·巴比塞”,顯然,巴比塞並非故意要渲染戰爭和戰場的殘酷,而是想把自己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告訴人們。因為在當時做這項工作是需要勇氣的,就像小說第十三章中,知道“我”在寫書時,“我”的戰友巴克所說:“妳這個做法實在勇敢,因為這是沒有人做的事。”前線每天都在死人,像選文中寫到的那樣,班長貝特郎在當初是與普通的士兵有所區別,他對戰爭的意義或許看得更遠,更顯示了壹些理想主義的色彩,但戰爭的殘酷也正在於這裏: 它毫不留情地吞噬著所有身臨其境、直接參與它的人,包括貝特郎這樣的好人也不能幸免。而與此同時,遠離前線的指揮部則機關臃腫,人浮於事,那些軍官或有背景的人躲在機關裏,有的是逍遙自在、舞文弄墨、華衣美食、醇酒女人。當“我”和戰友在風雨交加、屍體成堆的戰地艱難跋涉的同時,“這正是巴黎的戲院燈火輝煌的時候;正是這些戲院洋溢著競尚豪華和爭妍逞媚的熱烈氣氛的時候;正是這些戲院充滿著佳節的溫暖而壹大群衣服芳香、容光煥發的觀眾在戲院裏高談闊論,微笑鼓掌,喜逐顏開的時候;他們隨著為他們演出的喜劇中壹步步巧妙地發展的劇情而異常愜意;或者泰然地坐著,對充斥舞臺上的那種誇耀軍功的豐富多彩的偉大場面而感到心滿意足”。在大後方,“商人們愉快地關好他們的店門。對著完了的壹天和明天微笑著;日漸增加的利益所引起的強烈而永恒的激動和壹聲大似壹聲的錢櫃的當啷聲使他們忘乎所以;他們壹直呆在家庭的溫柔鄉中,只要壹彎腰就能吻到他們的女兒。在沿街華燈初上的時候,人們看到所有這些壹天天闊綽起來的富人,所有這些每天都平安地生活的平安的人們,而骨子裏不管怎樣,卻充滿了壹種不可告人的願望”。——這壹切與戰爭環境是多麽遙遠,似乎戰爭只跟前線的士兵有關?這不但是彌天大謊而且實足荒誕!巴比塞意味深長地告訴人們:“這壹個洋洋大觀的世界,終於向我們顯示了無可抗拒的偉大的現實性”,人與人之間有壹種“明白而又幹脆的”、“永遠不能和解”、“更不能逾越”的分歧:“人群之間有不勞而獲的壹群和勞苦終日的壹群”,“有被人們要求去犧牲的壹群;……而別人卻把他們踏在腳下”,“前方不幸的人太多”,“後方幸福的人太多了”!在作者看來,把這個有違人性和公正的現實揭露出來,公諸天下,這是有正義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責任。
同時,巴比塞還著力告訴人們,戰爭並未使參與戰爭的戰士“變成畜牲”,這些士兵是我們的同類,跟我們壹樣的人,他們有著人的正常的感情。佛巴特“曾經三番五次地給我看他的老婆和兩個兒子的照片”,壹談起他可回家養傷,就“壹往深情地追求著人的預期的幸福,沈醉在他的個人的歡樂中,而把我們忘在壹邊了”。小說還在戰火紛飛的戰場中安排了壹個名叫玉陀克希的美麗的女性形象,她來去無蹤,忽隱忽現,但她“突如其來的出現和消失”使士兵們“大受感動”,立即感受到“她是壹個生得漂亮、身段苗條的女子”,“跟她交朋友倒滿有意思”,每個見到她的士兵都不由得心動,但是這個像“鉆石那樣的女子”,就是當初被她拒絕親吻的士兵拉繆茲在挖坑道時意外地發現了她已經死了壹個月的屍體,狹窄而又逼仄的坑道使拉繆茲不得不把她的遺體摟抱著清理出來,盡管花了半個鐘頭才洗刷掉那股氣味,但累得沒命的拉繆茲還是講著自己的這段特殊的經歷帶著“不知是愛情還是腐屍的夢境”進入睡鄉。而小說那稱之為“休假”的第八章所說的那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又使人們深切地感到這些普通士兵又是多麽無私和善良: 好不容易可與妻子壹聚的士兵雨陀由於不忍心讓同路的戰友在滂沱的大雨中挨淋,這對年輕夫婦就與戰友們擠坐在壹間唯壹的、狹小的房間裏度過了唯壹的“團聚”之夜,次日壹早他又不得不歸隊回到前線。至於第二十章中寫到那個名叫俾蓋的陣亡士兵的那封退回來的信時,作者冷靜地議論說:“假如不是這種偶然的事情避免了對生活的新的諷刺,那麽正當兒子的軀殼在寒冷和風暴中僅僅是壹點兒淋濕的灰燼,行將要在戰壕的斜壁上像黑色的泉水壹樣滲著和流著的時候”,這封信就會被年老的“為他空焦急而使他好笑的母親”讀到:
妳以為我在寒冷、雨淋和危險中。完全不是這回事,而與妳所料的倒相反……我壹無所事,除非在陽光下溜達溜達而已,我笑妳的來信呢……
這比直接寫流血、屍體更令人震撼!字裏行間,作者對這些無辜的士兵的同情是明顯的。是戰爭使這些本性善良的人多麽無助!小說在記錄戰爭事實的同時不乏議論,而這樣的大段大段議論尤顯作者的傾向。“這些士兵之所以壹走出地獄,就不顧死活地自樂其樂,那是因為他們正是從地獄出來的緣故。他們又回來了,他們得了救了。待在那兒的死神又壹次地赦免了他們”。於是,“他們的思想大都如此: 得過且過。而今天這些人們中的每壹個人都是有把握還可以活上那麽壹小寸光陰的”,“他們還是陶醉在生還的節日裏,享受著活在世上的無限光榮”。“他們並不是士兵,而只是人罷了。他們並不是生來供人屠宰的,換句話說,供屠夫們用的壹些冒險家,壹些軍人,或者壹些家畜。他們是莊稼漢和工人,這從他們的服裝上就認得出來的。他們是被連根拔起的平民”。戰場上士兵如人形黑點,“人們幾乎不能相信每壹個這樣渺小的黑點子就是壹個有血有肉的瑟瑟顫抖的脆弱的生命,在這空曠的田野上他們只有聽天由命,很難相信他們都是充滿著深沈的思想、有著許多回憶和無數幻想的活人;人們為這些同天上的繁星壹樣眾多而渺小的人群而感到驚訝”。士兵們說:“究竟為什麽要打仗?”“這我們壹點都不知道;但要說為誰打,我們都能說出來。”“每個國家每天所以會把壹千五百個青年人的鮮肉供獻給戰神,是由於屈指可數的幾個主使者的高興。”所以,那些樸實的士兵早就認識到這是“事物的真理瘋了”!
於是,水到渠成的是,在小說的結尾壹章反戰的呼聲成了主旋律。人們喊出:“再也不應該有戰爭了!”“應該打倒的不是敵人,而是戰爭。”人們呼喚平等、自由,但人們也清醒地意識到世界上還有“成千累萬的”“叫囂戰爭,膜拜戰爭的黷武集團”;有“全世界奴隸們授予神權的人們”;有“世代相承的有權有勢的人們”;還有“自覺不自覺地為這些可怕特權服務的壹大批群眾”。是的,反戰至今仍是壹個擺在世界人民面前的任重而道遠的艱巨任務。在巴比塞以第壹次世界大戰為揭露的對象,用含而不露紀實的方法展現無情的事實,又用熱情的分析判斷警示世人,但九十年以後的今天戰爭仍在世界各地不斷地重演。然而,小說結尾寫了具有象征意義的“從兩朵烏雲中間射出了平靜的亮光”,“證明了: 太陽是永久存在的”——無論反戰還是對人類前景的憧憬,《火線》都有著不可低估的現實意義。
(張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