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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饃接地氣

2008年,在國家公布的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山西“面花“榜上有名。

面花,又被稱作面塑,文縐縐的詞是為了走出山坳,走向世界應運而生,自我記事起,它們最樸實的名字應該是花饃,棗山,花糕。

花饃與提及的普通面食是近親,主要原料皆是面粉,但它們又有所不同。普通面食長於形態變化,或飛刀削面,或貓耳朵,或剔尖兒,食用時或長或圓,纏繞舌尖,且佐以妥帖匹配的小料,或肉臊子,或打鹵,口舌生香,回味無窮,大抵是煮制而成。花饃是蒸制面食的代表,除去食用價值,觀賞藝術,特別是背後深含的風土人情,與傳統文化千絲萬縷的聯系才是它的魅力所在。

花饃是不折不扣的民俗,據史料記載,花饃的歷史起源於先秦時期而成型於漢代,在時代的變遷中,加入了數不清的含義,它們是人類歷史演變中祈禱,願望的美好落腳點。“民以食為天“,在中國,食物與節日,與重大事件,與傳說來聯系起來,附加的意義超出了果腹本身很多,花饃是這方面的傑出代表。

春節承載著辭舊迎新的重任,人們賦予年更多的儀式,祭祀祖宗,祈禱天地,鬼神,祈福風調雨順,萬事如意。花饃在春節多以抽象的形態出場,供奉天地的棗山,祭供竈神的花糕,皆是我童年最耳熟能詳的花饃。

晉北的呂梁是我小時候生長的地方,我從小目睹了姥姥蒸制棗山的過程:搟成團扇大小的面片,依著圓心均勻撲壹層紅棗,再壹層面餅,如此往復三個回合,在上面壹層,則用同樣面粉,捏成富於吉祥含義的動物,盤桓的龍蛇,栩栩如生的小兔,有時甚至在龍的嘴裏含以錢幣,旁邊堆滿元寶,寓意富貴,吉祥。

姥姥用方言把棗山稱為棗wei(巍,這是我杜撰的字,我認為在姥姥心裏,棗山越巍峨,越預示著來年五谷豐登,粟谷滿倉。)姥姥在案板上忙著搟面,揉條,捏兔子,盤龍蛇,我則寸步不離她的左右,壹會兒從她的胳膊下鉆出來,端詳虎虎的眼皮兒,壹會兒從她的大腿間繞過去,數著兔子的耳朵和剪出的毛刺,壹會兒應聲幫姥姥拿來筷子,看著三下兩下壹夾,案板上就有了壹朵盛開的蓮花,壹會兒抓起幾顆豆子,給白白的兔子,虎頭安上黑溜溜的眼珠。

相比於零零碎碎的跑腿,我最期待的是出鍋瞬間的重任。壹團白氣沖出籠屜,艷粉的顏料用水化開,盛在白瓷碗裏,我要在這時候,拿了筷子,小心蘸了艷紅,給每個花饃嘟上最後的點紅,老虎,兔子的額頭,花瓣尖尖,壹壹點來,本來就白胖,豐滿的饃饃,經最後的點睛之筆,瞬間有了靈氣,虎虎可以跳起來,兔子可以蹦起來,就是蓮花也好像能開口唱歌。可是這還沒有完,等到所有花饃都得到了照顧,我閉起眼睛,等著姥姥拿筷子頭,蘸了同樣的艷紅,點在我的眉心。我知道,壹點艷紅,是我幾天內,從嬸子姨姨那裏收獲“俊閨女”誇獎的原因。故鄉遠去,眉心的紅點,彩紙的窗花,紅紅的對聯,是厚厚的黃土窯洞裏靈氣的點綴。

跟隨晉文公重耳多年的介子推,他不願領受封賞與母親在綿山大火中喪生。晉文公遂禁火,定寒食節以示紀念。寒食節的花饃搖身壹變,成了昭示春天來臨的百樣寒燕面食,在呂梁喚作“蛇燕燕“。壹顆紅棗,壹個燕兒,十來個拿縫衣線穿起來,從窯洞頂懸掛下來。晴天的日子,我在土炕上蹦跳,透過窗欞的太陽暖暖曬在微微扭動的“蛇燕燕”上;孤燈苦雨時,燕燕小小的黑豆眼睛,仿佛能看出我的心思,知道它們是清苦中安慰我哭泣的“點心”。

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在人生的每壹個重要的裏程碑,花饃擺脫莊重的意味,搖身變成可親,可觸摸,富含濃郁生活氣息的禮物,走進普通的美壹家,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孩子滿月,山西霍縣有姥姥家準備名為“囫圇”的食品的習俗,造型精細的十二生肖點綴四周,唯獨孩子的屬相被點紅,龍,鳳,虎頭造型放置中間,寓意龍鳳呈祥或猛虎驅邪,前來探望的親友分吃,以示道賀。壹樣的白面,到了晉北,這時候變成了豐滿的“桃”,諧音“逃”,寓意驅邪免災,形似乳房,又表示成熟,母性,乳頭點紅,饃上裝飾各種花草,紋飾吉祥圖案。我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大紅的花瓣,大綠的葉緣,可是我清楚記得拿到花饃的壹刻,狐疑白白胖胖的饃饃怎麽會長出如此漂亮的花朵,我舍不得吃,小心藏在土炕壹角,直到最後發黴變壞。

婚禮迎娶大禮是極為隆重的人生典禮,依著晉北風俗,婚迎嫁娶之日早上新郎新娘各自吃壹對“歡魚吉兔”,洞房門頂上放壹對用紅線連在壹起的面兔以象征玉兔金緣。民間還有虎威兔身的說法,金玉良緣同時鎮宅驅邪,包佑平安。

老人花甲,晚輩爭相進獻大壽桃祝願健康長壽;新房起架,上梁大吉,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做好花桃花饃來慶賀,謂之“扶梁”; 新房落成,喬遷入居,花饃變成了大貢,恭請土神安家,保佑金梁玉柱,千年永固;七月七乞巧節,姑娘媳婦們要吃面做的“頂針”、“針線笸籮”,期望自己心靈手巧;新媳婦過門的第壹年,娘家要給女兒送羊羔饃,期盼多子多福,花開葉漫。

每逢春節,收到農村三叔四叔捎來的花糕成了十幾年雷打不動的規矩,爸爸出生地忻州,與霍州,絳縣,襄汾並稱山西四大花饃之鄉。

十裏不同音,百裏不同俗。霍州面塑造型樸實,不多修飾著色,往往僅用品紅點彩,最為常見的造型是“羊”,諧音“祥”,貧困的舊社會,人們多以“牛羊”,象征六畜興旺,“麥稭集”象征五谷豐登,石榴比喻多子多福。

忻州的“棗山”大花糕是最有別於其他地方,農歷七月十五,更是忻州花饃的盛會,民間蒸“面人”的習俗始於元代末年,據說人們用互贈“面人”傳遞信號,流傳至今的“七月十五捏面人,八月十五殺韃子”的說法是很好的見證。沿襲至今,七月十五的面塑樣式繁多,有包含生活氣息的牛、羊、豬、兔、貓、雞、鴨、娃和花卉、瓜果,有寓含幸福、吉祥、愛情的鴛鴦、孔雀、獅、虎、鹿等動物造型,近來年,生、旦、凈、末、醜等戲劇人物也成為了花饃的元素。

新絳縣和襄汾,因為地處晉南,氣候宜人和盛產小麥為花饃制作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這裏的面塑註重彩色點染,花色絢麗,造型比較誇張,塑造造型別致,尤其以“走獸花饃”最為出色,“花饃”在晉南實至名歸。

巧手做花饃,巧思賦新意。花饃,棗山,花糕,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惟妙惟肖的花草裝飾,栩栩如生的動物造型,精心著染的艷麗顏色,蘊含著的壹輩壹輩傳承下來的發自內心最樸實的願望,所有制作沒有底稿,皆是即興之作,千千萬萬最普通的農婦參與創作其中。

寫到這裏,耳邊響起郭蘭英的歌聲“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不澆那個交城澆了文水,交城的山裏沒有好茶飯,只有蓧面烤酪酪,還有那山藥蛋,灰毛驢驢上山,灰毛驢驢下,壹輩子也沒坐過那好車馬”(交城和文水是晉西北的兩個縣,華國鋒來自交城), 五十年代的經典老歌,道出窮山瘦水中生活的艱辛。

自然應該是公允的,豐厚的黃土層下埋藏著大量的烏金,山梁縱橫,左手太行,右手呂梁(《人說山西好風光》的歌詞),遠沒有河北平原的廣袤,得以盛產的小麥的地利,卻博得了“山西面食甲天下“的美譽。

花饃與其說是婆姨的巧手之作,倒不如說是她們想方設法,在精貴的面粉之間巧手飛花,為壹家人呈上豐盛飯食的智慧所在,那種不畏苦,不言棄,永遠向往美好的精神,猶如山崖畔的山丹丹花,根植在黃土地裏,接地氣盛開,大氣卻不張揚,濃烈卻不做作,是天底下最沒有功利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