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悌村口,和麒麟村交界的壹塊草地上, 嶽飛 、 嶽翔 和 王貴 、 徐慶 、 張節夫 等壹起玩耍。王貴張開雙手說:“來來來!我們學擂臺上的人玩相撲,各人都露兩手。”張節夫說:“王大哥身體最壯,嶽五哥個頭最高,妳倆先玩給大家瞧瞧。”嶽飛、王貴各叫壹聲“好”,雙雙站出,擺開架式。
王貴壹個擰身,陡地繞到嶽飛身後,再俯沖下去,雙手抱住他雙腿,用右肩狠狠壹掀。嶽飛輕輕壹笑,馬步穩穩壹紮,任他扛、頂、拉等手段用盡,兀自紋絲不動。王貴漲得滿臉通紅,很快站開來說:“嶽五哥如山,我等都不是他對手。不如我們三個壹道,對他和嶽翔兩個,大家來壹番混戰,豈不更加精彩?”嶽翔叫道:“三對二,太不公平!”嶽飛說:“六郎勿憂,我自會護妳。”
張節夫叫王貴、徐慶到壹旁,耳語壹陣。三人圍過來,王貴、張節夫齊出,直撲嶽飛。嶽飛仍自穩穩站立,並不搶先出手。突然,徐慶沖向嶽翔,才壹個回合,便將他騎在身下。嶽翔大叫:“五哥救我!”嶽飛大吼壹聲,雙臂暴伸,轉眼將王貴、張節夫摟翻在地,再旋風般沖過去提起徐慶,回頭來將他搭在王、張二人身上。嶽翔大喜,跳過來騎住徐慶,洋洋自得。
王貴竭力呼喊:“下去,下去,我快支撐不住!”嶽翔說:“三對二都還這等熊樣,不吃苦頭,哪能長進!”嶽飛俯身去看徐慶與張節夫,二人的小臉都繃得僵硬,卻都強行忍受,壹聲不吭。嶽飛說:“六郎下來!”嶽翔說:“我們既是獲勝,正該威風威風!”跟著在徐慶身上劇烈聳動,口中還不斷吆喝:“駕,駕!但願馬兒跑得好,又要不吃草!”
嶽飛壹個箭步上前,壹把掀下嶽翔,又壹屁股將他壓在地上。嶽翔急道:“五哥何故?妳須分清敵友,我們是壹夥!”嶽飛說:“ 大家惟是玩耍,妳卻不知輕重,已經變成公敵 。”王貴、徐慶、張節夫等翻身起來,壹個個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王貴說:“還好,還好,手腳尚且完整。”徐慶對嶽飛說:“快將嶽翔放開。我們自願打鬥,贏得起也輸得起。”嶽飛起身來說:“此言有理,我這就放他。”嶽翔哭喊著跑開:“五哥吃裏扒外,我要去給媽媽說!”
張節夫說:“六郎向姚媽媽告狀,嶽五哥如何交代?”嶽飛說:“實話實說。”張節夫說:“倘若姚媽媽生氣,又當如何?”嶽飛說:“倘若媽媽生氣,實乃我的不是,甘心任她責罰。”張節夫說:“阿公曾經言道,‘自知不是,不必憂他。’嶽五哥不會有事,我們可安心歸家。”王貴、徐慶齊道:“會得!”四人各自散開。
5
嶽飛到家時,將近黃昏, 姚氏 早在門口等候。嶽飛小步跑前施禮:“孩兒見過媽媽。”姚氏說:“五郎,妳們玩架之事,六郎已和我說起。快去端張凳子,為娘有話說。”
嶽飛進裏屋端出壹張凳子,在庭院中放好,再扶姚氏坐下。姚氏說:“妳已六歲,雖是天生神力,仍須熟讀詩書,多識義理,才是正道。我想自今日起教妳。”嶽飛喜出望外:“多謝媽媽。孩兒曾見張六哥跟他阿公習字讀書,早在等待這壹天。”姚氏說:“非是為娘今天才有此意,而是我們家貧,買不來筆墨紙硯,尚不知如何是好。”嶽飛說:“這有何難?媽媽找出詩書就是,孩兒自有辦法。”
姚氏回屋取書,嶽飛立即端來壹個沙盤,削好壹根樹枝。姚氏取來《百家姓》、《千字文》壹類村學教材,嶽飛說:“媽媽請看,樹枝當筆,沙盤當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何須去買?”姚氏問:“五郎如何知道這些?”嶽飛說:“孩兒常和張六哥壹起玩,他講過古人沙盤習字的故事。他阿公是本村惟壹的秀才,經常對他談古論今。”姚氏嘆道:“想這張節夫,從小便有家學淵源,將來壹定是人中龍鳳。”嶽飛說:“如若他算得龍鳳,孩兒可能更強壹些。”姚氏大奇:“五郎何出此言?”嶽飛說:“孩兒常聽他講故事,但他對故事的見解,從來都壹成不變。我卻能反復琢磨,不斷領悟新意。”姚氏撫摸嶽飛的頭顱,不由自語:“俱道寒門出公侯,莫非便指五郎?”
姚氏在沙盤上寫下“嶽飛”兩字,先讀兩遍,再在沙盤上寫兩遍。嶽飛很快能讀、能寫,姚氏說:“‘嶽’作姓氏,是個小姓。 自我大宋以前,史載中尚無嶽姓名人。但我嶽姓,卻來自唐堯時代的‘四嶽’,因官得姓。‘嶽’也指山嶽,山嶽巍峨、高大、厚重,既不懼風吹雨打、雪壓霜欺,又能滋養無數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倘若做人也似山嶽,人必力敵萬鈞,氣吞山河,胸懷坦蕩,智慧高遠。至於‘飛’字,有振翅高飛、壹飛沖天、龍飛鳳舞之意。我生妳時,適有大鵬飛落屋頂,故妳阿爹取名為‘飛’ 。大鵬何以能夠高飛,五郎能否說說?”
嶽飛說:“ 大鵬能夠高飛,當在其巨大雙翼,能駕長風、騰祥雲,直沖九霄。孩兒如想高飛,當在心中有壯誌,足下有風雲 。”
姚氏說:“ 煞好!五郎見識果然不凡。然妳尚須記住,僅有壯誌與風雲,尚在其表。尤關緊要處,是妳要有忠心、誠意、善念與孝行,壹言壹行合乎天地人倫,方得成就大器 。”
姚氏寫下“忠孝”二字,又說:“忠誠、忠信、忠義等等,到底忠於何事?為娘看來, 第壹須忠於內心 ,決不自欺,決不違背良知與正義。 第二須忠於他人 ,決不欺人,決不把自我的計議與物什強加他人身上。 第三須忠於萬物 ,決不暴殄天物,決不惡意對待壹草壹木。 第四須忠於家國 ,保家衛國,盡忠報國,匹夫有責。 第五須忠於道德 ,既不逆天叛道,又不坐視文化傳統被踐踏,被敗壞。至於‘孝’道,古人雲,‘百善孝為先’,我兒早於無形之中,深植骨髓,勿須為娘贅述。”
嶽飛渾身壹震,眉目壹舒,忽然對姚氏下拜:“ 媽媽此言,似已打開孩兒久遠的記憶。以心性為本,以忠孝為綱,就像是我與生俱來的準則 。今日被點醒,由此多謝媽媽。”姚氏扶起嶽飛:“五郎此言,甚是奇異,可否向為娘細說?”嶽飛說:“孩兒還說不明白,惟是常在夢中,或在恍惚壹念之間,感覺自己來此,似有壹樁重大使命。但它到底是甚,我尚蒙在鼓裏。”
姚氏說:“ 既有久遠記憶,必定緩緩流淌,五郎不必急於探究 。”嶽飛說:“感荷媽媽提醒,孩兒壹定順其自然,決不勉為其難。”姚氏說:“五郎記住,從明天起,妳清晨庭院朗讀,上午河邊牧牛,下午山上打柴,黃昏沙盤習字,晚上燈下念書,若非特殊原故,切莫耽誤。”嶽飛說:“謹遵媽媽教誨。”
6
孝悌村,壹道山崗上,初春時分,太陽漸漸西下。十歲的嶽飛背壹捆柴下山,到山崗壹個路口停下,引頸東望。
不多時,張節夫興沖沖跑來,遞給嶽飛兩本書:“給!《 孫子兵法 》與《 吳起兵法 》,阿公從不對外示人,卻仍被我翻箱倒櫃發現!”嶽飛約略翻幾頁,大喜:“好書,好書!感荷張六哥!張先生是否講過兵法?”張節夫說:“他哪裏肯教這些!他自稱是孔丘弟子,也教我只學道德文章,不必看兵書戰策。”
嶽飛問:“他為何有此壹說?”張節夫說:“阿公以為,道德決定壹切,爭戰、勝負等等,惟是加速道德敗壞。何況本朝立國以來,壹直崇文抑武;人皆樂以從文,恥於從軍。”嶽飛說:“ 所言貌似有理,卻亦多有不足。殊不知用兵、爭勝等等,世間既難回避,也受道德、心法約束。何況天下文武壹體,決不可厚此薄彼 。”
張節夫說:“我雖贊同妳的議論,卻仍無意閱讀孫、吳。現在按老規矩,我借妳這兩本書,妳得還回那兩本。”嶽飛說:“這是自然。”便從懷中摸出壹個包袱,層層打開,卻是《 論語 》與《 左氏春秋 》。張節夫接書過去說:“嶽五哥早回,我們就此道別。”嶽飛說:“張六哥走好。”
二人各奔東西,稍頃,張節夫又從後邊追上來:“嶽五哥!忘記告訴妳,兩本書只能看三天,三天後阿公便要回來!”嶽飛回頭答道:“張六哥放心,三天後我壹定歸還!”
嶽飛剛到家,嶽翔便迎出來:“五哥,今天又帶回什麽書?”嶽飛說:“六弟來得正好。趕快去書屋整理案桌,今晚和我壹起抄書。”嶽翔說:“抄書?書有什麽好抄!我們多看幾天,也就記住。”嶽飛說:“快去。這兩本書,只有三天可讀,壹刻都耽擱不得。”嶽翔說:“既是如此,只得抄寫。”即如兔子壹般竄進裏屋。
嶽飛放下柴捆,姚氏手挎壹只菜籃,正好從外邊回來。嶽飛忙說:“媽媽,我來幫妳。”便過去接過菜籃,放到裏屋去,又端出壹張凳子放好:“媽媽請坐。”姚氏笑道:“五郎今天回得稍早,是不是又有新書?”嶽飛掏出兩本書遞上:“此是兵書,張先生從不外借。孩兒只能看三天,因此想抄下來。”
姚氏翻看幾頁:“孫、吳乃著名兵家,其書必為上品。只惜我們拮據,不能也買壹套。”嶽飛說:“有書借閱,孩兒已十分滿足,媽媽不必在意。”姚氏說:“ 然而我們無紙無筆,如何抄寫 ?”嶽飛說:“ 媽媽勿慮。孩兒可用竈頭黑炭,抄寫在瓦片上 。”姚氏說:“甚好,五郎且去準備。”?
夜幕降臨,書屋燃起壹盆枯枝,代替油燈。兩本書擺在小木桌上,嶽飛、嶽翔身側各堆壹撂瓦片。嶽飛率先往壹片瓦上寫下“孫子兵法”四字,嶽翔點點頭,也開始寫上“吳起兵法”。二人全神貫註抄寫,稍久,嶽翔身子壹歪,睡倒在壹旁,手中瓦片跌碎於地。嶽飛微微壹笑,輕輕將他抱上床。
姚氏在窗外低呼:“五郎,妳也早點睡罷。”嶽飛起身施禮:“不期驚動媽媽,孩兒深感不安。然而尚可堅持壹陣。”姚氏說:“五郎既能堅持,為娘也不反對。”言畢,輕輕退去。
天色大亮,姚氏再到窗前,嶽翔尚未醒來,嶽飛仍在抄寫。姚氏說:“五郎,竟是壹個通宵?此時總得睡壹睡。”嶽飛起身施禮:“孩兒無事,尚可照常牧牛。壹邊看牛吃草,壹邊背誦兵法,心頭絕無倦意。”姚氏說:“五郎既無倦意,便去牧牛背書。”
三天後的下午,嶽飛背負壹個柴捆,下到山崗。張節夫如期而至:“嶽五哥,書帶來沒有?阿公壹個時辰後到家!”嶽飛當即取出書來:“多謝張六哥。”張節夫說:“我又帶來《 道德經 》與《 全唐詩 》,阿公有兩套,妳可慢慢翻看,不必著急。”嶽飛揣好兩本書,按住張節夫雙肩:“不知何時,我能真正謝妳壹次?”
張節夫笑道:“ 不須謝我。我借書與妳,就像身不由己,就像此生註定要做這麽壹件事情。妳說誰該謝誰 ?”嶽飛壹把將他抱起:“妳曾借我看慧能的《壇經》,不料今日更能說禪語,我就飛跑著送妳壹程!”隨即壹古腦兒跑開,兩腿翻飛如輪。
張節夫在嶽飛肩頭大笑,笑畢,正色說道:“阿公將開學館,嶽五哥如此好學,不如到他門下受教。”嶽飛緩得壹緩:“我當然求之不得,惟恐媽媽交不起學費。”張節夫說:“阿公愛才,我和他講講,或能免收。”嶽飛說:“ 不成。敬奉先生的學資,分文不可缺少,如此方見誠意 。”
張節夫沈思片刻,突然壹拍腦袋:“ 有了!妳可不入學館,惟是在窗外旁聽 。”嶽飛大喜:“煞好,果是天無絕人之路!”張節夫轉念壹想,又說:“可惜我們兩家,相距甚遠。倘遇冰天雪地,妳又如何奔波?”嶽飛說:“ 冰雪險阻,惟須我去克服,妳不必掛懷 。”張節夫說:“倘是吃不飽、穿不暖,切恐那時,即使妳能前來,也會凍僵在窗外。”嶽飛大笑:“ 張六哥豈可將我小覷?我與妳文弱書生的模樣相較,壯如大山,哪裏就能凍著 !”張節夫壹展愁顏:“煞好,便依此議!”
二人壹路歡笑,壹路飛奔,兩邊山水疾疾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