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魯迅這十年
文/吹牛的猩猩
昨天是先生的忌日。
去年的這個時候,是先生走後的第八十個年頭,當時有個話劇,說是真實的描述和還原魯迅先生的生活風貌,拋開魯迅對中國文化的影響,追溯魯迅本人的壹生。所以當時給魯迅的稱呼,是“大先生”,那是魯迅所在的封建社會家庭對他的稱呼。
我忘了是從什麽時候起,我對於這種避開精神產物追溯本源的行為產生不解。我也不喜歡用“大先生”來稱呼魯迅,有的人說,大先生之大,除了他在封建社會的家中排行老大之外,他的人格文筆都能稱其為大。
但是我想,壹個對抗封建的鬥士,壹生奉獻文筆跟舊社會作戰,在離世後的八十年泉下有知,後人不再在意他的文筆,到是對他的私生活感興趣,估計也是壹臉不屑。
今年是八十年後的又壹個年頭,不像去年國人批判魯迅的盛況,找個話題討論討論為什麽我們不愛魯迅了,為什麽魯迅不再被國人提起,今年壓根就沒有人記得。
當然了,特殊的歷史時期,總有特殊的需要。喜歡魯迅的人,依然會喜歡魯迅。不知道魯迅的人,說了也不當回事。我無意標榜魯迅的鬥士精神,即使社會需要魯迅戰鬥,即使社會不需要魯迅戰鬥,先生在我心中的地位,從未改變。這個世界上,是有人不因歷史需要喜歡壹個文人的。
粗略算來,我讀先生的作品已有十年了。那年我8歲,現在已經18了。
和全國的小朋友們壹樣,我初讀魯迅,也是初中的第壹個夏天。故鄉的插畫依然還在記憶中,閏土拿著鋼叉跟猹對峙,那猹卻壹個回頭從閏土的襠下溜走。現在,每當回想起年少時看魯迅,總有壹種朦朧和不真實。
初中語文老師講課的時候,特別喜歡用意境來形容壹段文字,這段話有什麽意境,描寫的是什麽事物,使用了什麽表現手法,這就是當時教育的固定套路。
所以學生是有理由不讀魯迅的。初中課本裏的先生文字那麽糙,言語又不流暢,講的東西又晦澀又吐槽,難怪人不喜歡。最重要的是,只要答魯迅,必然是反封建的鬥士,對惡勢力不妥協對舊社會不包容。只要寫作文,必然魯迅說過,我要和封建勢力作鬥爭,我要推翻封建王朝的統治,我要棄醫從文救中國。
問題是,魯迅他沒說過,也真沒說過。這種作文寫作範式跟“我叫趙日天,我要幹掉地球,沖出銀河系”有什麽區別,沒有任何區別。有意思的是偏偏這麽寫就能得分,不僅魯迅,被淹掉的司馬,悲劇的莎翁,砸缸的阿光,這都是少年的最愛,倘若誰的作文開頭是鄰國的普希金,那壹定是天賦異稟的考試奇才。
我記得,十年之前,我讀魯迅的時候,已經讀完了大半個中國武俠。
那時把金庸先生的作品拜讀壹遍之後,又相繼讀古龍梁羽生,又向上讀到封神演義。等回頭來看時,還是金庸先生的東西最耐讀,真好看,就每天捧著小冊子不放手了。那個時候魯迅對於我還真的只是魯迅,直到第二年,大約在冬季,我讀了先生的故事新編。
故事新編是我除了遙遠的救世主之外最喜歡的小說,也是每次跟人提到魯迅時必推薦的小說。那個時候還挺奇怪的,先生每天反封建累不累啊,後來讀過故事新編,就沒有這種想法了。我不能講先生骨子裏是個什麽想法的人,因為每個人對於思想和文化的理解都不同。如果講我認為的魯迅,我覺得這跟我認識的魯迅是兩種感受,這裏只講我認識的魯迅。
新編裏有這樣壹篇文章,叫做非攻。
非攻是新編八篇小說裏唯壹的壹篇直接寫歷史見解的,這壹段出自《墨子·公輸》,描寫的是墨子從宋國去魯國見公輸盤,勸他不要制造器械攻打宋國。
核心思想很簡單,墨子的兼愛非攻,也是初中教育的壹個重要知識點。課本上全文摘錄了這壹段,卻沒有摘錄最後壹句話。當時墨子的行為避免了宋國的滅國,回到宋國時卻發生了這樣壹幕,天上下大雨,墨子想進宋國城門避雨,士兵卻因為他風塵仆仆不讓進。墨子當時的心情,原文是這樣的:
子墨子歸,過宋。天雨,庇其閭中,守閭者不內也。故曰:“治於神者,眾人不知其功;爭於明者,眾人知之。”
這段很顯然跟墨子舍生取義拯救蒼生的舉動相違和,所以課本裏就選擇性遺漏了,為了表彰壹下墨子的大義,我覺得有必要摘錄這段:
子墨子曰:“公輸子之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
我們稍微壹對比,就知道墨子的學生是在吐槽好人沒好報。
開個玩笑,其實像墨子這種大佬,都能拯救世界的人,怎麽會在乎這點小事。墨子通篇的含義,都不是說我拯救世界怎麽勇敢,是說這最後壹句:“治於神者,眾人不知其功;爭於明者,眾人知之。”
非攻和兼愛本來就是大愛,能行非攻者必忍,能行兼愛者必默,這才是墨子要表達的。結果上了課本,就變成舍生取義了,也是很能領會作者的意圖。
回來說魯迅先生,故事新編中的非攻,大體還原了當時的場景。魯迅先生怕寫的東西人家看不懂,特地翻譯成白話文,又怕文筆太生硬,讀起來晦澀,特地言辭巧令,行文流暢。結果故事新編這壹整本書都被刻意遺忘,無人問津,現在想來,就和墨子當時壹樣吧。
不過想來先生是要做大事的人,是要拯救蒼生的人,是要幹掉封建的而且已經幹掉了封建的鬥士,他不會在乎被人遺忘這點小事。反倒是他創作的非攻,用壹種獨特的很不魯迅式的手法描寫了這樣壹段:
墨子在歸途上,是走得較慢了,壹則力乏,二則腳痛,三則幹糧已經吃完,難免覺得肚子餓,四則事情已經辦妥,不像來時的匆忙。然而比來時更晦氣:壹進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國隊,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關外,又遭著大雨,到城門下想避避雨,被兩個執戈的巡兵趕開了,淋得壹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墨子當時有很多弟子,比較著名的是耕柱子,管黔敖,禽滑厘。先生在新編裏特意創作了墨子和弟子們的生活對話,有壹段很有意思:
“這是什麽?”墨子認識他是自己的學生管黔敖,便問。
“是的,防雲梯的。”
“別的準備怎麽樣?”
“也已經募集了壹些麻,灰,鐵。不過難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沒有。還是講空話的多……”
“昨天在城裏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壹股什麽‘氣’,嚷什麽‘死’了。妳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並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於民有利!”
“和他很難說,”管黔敖悵悵的答道。“他在這裏做了兩年官,不大願意和我們說話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剛剛試驗過連弩;現在恐怕在西關外看地勢,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是到楚國去找公輸般的罷?”
“不錯,”墨子說,“不過他聽不聽我,還是料不定的。妳們仍然準備著,不要只望著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點點頭,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壹會,便推著小車,吱吱嘎嘎的進城去了。
後來墨子跟魯公談判,說妳即使殺了我也拿不下宋城,原文是這樣記載的:
是的,我又摘錄了壹遍,我們現在再來看,這是墨子舍生取義大義凜然嗎?這是墨子信任自己的弟子,知道他們壹定會秉承自己的思想。
同樣的,先生也很無奈啊,很多話確實不是他說的。他的確曾站在時代的浪尖上,看著整個世界風起雲湧,變化莫測,他魯迅也年輕過。
(套色木刻作品《學習魯迅的革命硬骨頭精神》,中央美術學院紅大刀集體創作,1967年。圖片來源:南方都市報)
最後,推薦給大家先生最牛的作品,不是故事新編,也不是吶喊仿徨阿Q正傳孔乙己野草朝花夕拾,是《中國小說史略》。
最後的最後,為了緬懷先生的思想,我決定告訴妳們壹個秘密,先生不叫魯迅,叫周樹人。
正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此話出自《管子·權修第三》:
“壹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壹樹壹獲者,谷也;壹樹十獲者,木也;壹樹百獲者,人也。我茍種之,如神用之,舉事如神,唯王之門。”
吹牛的猩猩
2017.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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