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杭州住過壹陣,為朱金樓教授工作,晚上從浙江美院出來,沿著南山路散步,柳浪聞鶯沿途都是脫光膀子乘涼的人,卻聽不到半聲鳥鳴鶯語。壹圈回來,渾身大汗淋漓,得沖個涼水澡才能入睡。
壹下火車就和未曾謀面的朋友菊打電話,菊告訴我火車站離她的畫廊很近,乘計程車要不了五分鐘,我跳上壹輛出租車要他去延安南路。
十多年了,我腦中的杭州地理位置早已淡薄,城市又日新月異。就是在上海我也不認路了,看到計程車上了高速公路,我也以為是城建發達的原因。
可是不對,菊說的五分鐘變成三十五分鐘,有幾幢相同的建築壹再晃過眼前,司機少言寡語,問不出個結果來,壹個久違了的字眼跳進我腦海;‘刨黃瓜’,那是個對杭州人過於精明的貶義詞。到了延安南路,車資是三十五塊錢。我存了個心眼要張收據,司機不耐煩地撕下壹指寬的打印收條,馬上絕塵而去。
再壹看手上的打印收據,白紙黑字寫明車資是十二塊錢,這倒奇了,計價表上顯出的數字和發票上的截然不同,悶虧已經吃下了,不得不佩服杭州人的‘刨黃瓜’好傳統不僅沒忘,而且日新月異,發揚光大。
菊在畫廊門口等我,說早應該到了。我總不好像個傻瓜似的壹見面就哭訴受騙上當,就推諉說車站人多耽誤了。我們壹起進入菊頗有規模的畫廊。
畫廊呈L 形,底端那壹橫有個很大的壁爐,正燃著熊熊壹膛火,菊招呼人泡茶,我粗粗瀏覽壹遍掛在墻上的畫,不見有特別打動我的作品,遂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坐下。
菊是北島的朋友,也寫詩,北島極力推薦我壹見,說菊是個非常能幹的女子,她的畫廊是杭州最大也最成功的畫廊之壹。成功的畫廊對畫家總是有說服力,我於是抽出兩天舊地重遊杭州。
菊是典型纖細苗條的南方女子,聰慧而不外露,沈靜而不寡言,言談舉止低調卻明察機智。她衣著簡單,態度從容。壹面陪我聊天壹面卻眼觀六路,不單招呼客人,接電話,還不忘要工友為我添茶加水。我見過許多女性的畫廊經營者,不是太過拘泥就是過於職業化,急吼吼地太具攻擊性。說到底畫廊是個很難經營的生意,既不是日常必需品,也不像電腦要換代。畫是精神和物質之間的壹塊蹺蹺板,壹頭蹺起來是真心欣賞歡喜,另壹頭蹺起來又是保值升值的經濟手段,客人就在壹起壹落中搖擺不定。壹個七八百萬人口的城市,買畫的顧客群不會超過萬分之壹,這些特殊消費者就為眾多畫廊所爭奪。女人在畫廊這行當做得壹久,當然眼光如鷹,手段如蟒了。再看菊,倒是不慍不火,壹副治大國如烹小鮮的功架,看來北島之言不虛。
究竟是第壹次見面,談話不免時有冷場,正在此時,進來壹條漢子,五短身材,板刷頭,腦袋卻碩大,握手的第壹秒鐘妳就知道這是個外向的人物,菊介紹這是石,小說家,同時又是壹個頗有建樹的房地產公司的副總,也是北島的朋友。果不然,話題馬上熱鬧起來,從北島,宋琳,嚴力,王瑞蕓到我不認識的人,石說起話來手勢很大,口氣絕對自信,跟他講話妳面臨壹種壓力,強硬的,潑水似的要說服妳,要妳從他的角度去看問題,要妳認同他的結論。弄得我很是招架不住。又陸續來人,其中有個紫臉膛漢子,維,是個寫詩的,此兄跟石正好相反,絕對不掩飾他身上的柔性氣質,公然宣稱不要把他的性別考慮進去,說不是這樣就不能盡情發嗲。我的天,現在哪個男人不想多表現壹點自己的男性氣質?竟然有須眉漢子要公開發嗲?但維並非同性戀,我們講起女人他壹樣興致勃勃地投入,同性戀者身上有壹種躲躲閃閃的陰霾,畫地為牢的隔絕。維沒有,他倒是個不加掩飾的本色人物。
很快到了吃飯的時間,我打了個電話給前浙江美院院長蕭鋒,此老跟我曾在紐約,巴黎大街上不期相遇,壹直相談甚歡。雖然七十七高齡,還是壹口答應參加我們的飯局。
杭州的飯館之多,使人認為人生除了吃飯再也想不出目標來。壹條街燈火通明,家家飯店門面金碧輝煌,身著旗袍的禮儀小姐在門口拉客,照理說好餐館是不用這麽殷勤的,只能怪大家擠在壹起軋鬧猛,活生生地攤薄了客源。
知味觀好像是蘇州館子,現在反正有兩把刷子的都拉出去開碼頭,巴蜀人家在上海火紅,潮州菜打遍天下無敵手,連意大利法國人都撈過界來了,知味觀到壹城相隔的杭州來練練身段也沒有什麽講不過去的。
菜式量少而精美,熱菜上來之後觀賞之後都由女侍布到妳面前的盤子裏,省得湯汁滿桌淋漓。石和我喝花雕,蕭鋒說他夫人今年七十六了,還能喝半斤白酒。大家壹致表示敬佩,我隨口問了壹句石:老兄酒量如何?答曰與北島差不多,我壹時嘴快說妳非我的敵手。哪知此話就伏下了今夜杭州驚魂的火線。
席間開了兩瓶黃酒,750毫升的,大都由我和石喝了。飯後蕭鋒告辭,我們壹群人又回到畫廊,重燃爐火,酎上新茶,壹群人繼續海闊天空地窮侃。
才吃過飯,石又出去買回兩大包白煮牛肉,花生米,開了壹瓶紅酒。
菊和另外壹個女士萍喝茶,維喝啤酒,我和石喝紅酒。火爐暖洋洋的,大家比較熟悉了,又喝了酒,放松了,玩笑層出不窮,最好玩的是維,借酒裝瘋當眾表演如何發嗲,像只小貓似地蜷伏在萍的肩頭,作勢要舔耳朵。看得出眾人見慣這種場面,沒人大驚小怪,由維去盡情發揮。
過了十點,畫廊裏又湧進壹大群人,男男女女有二十多個,為首的是個北京作家星,瘦瘦高高的像根豆芽菜,配上那口京片子感覺奇怪。我和石已經喝掉了兩瓶紅酒,只見他又不知從何處變出壹瓶烈性二鍋頭,分酌到各個酒杯,我面前又是壹大杯。
有人出去又買回牛肉等下酒菜,大老爺喝二鍋頭,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也喝二鍋頭,很快有人喝醉了,壹個小夥子不斷地自言自語,妳以為他在和妳講話,再細看他的眼光散成壹片。反
正大家都在講話,同時講,大聲講,對自己講,對聽而不聞者講。
這麽壹個亂哄哄的場合裏,保持清醒而不動聲色的只有菊,她也和大家笑,也和大家起哄,也和大家從壹個話題滑到另壹個話題。但始終冷靜地騰出手來料理這個亂糟糟的聚會,酒的供應,茶水的添加,下酒菜的購買,添加壁爐裏的燃材,都如設計好的宴會,該有的都有,亂中有序,參加派對的人好像理所應當地酒來伸手,肉來張口,沒人註意到女主人的存在。
我知道今天喝多了,平時總控制著不超過自己的酒量百分之二十五,今天和石喝了兩瓶黃酒兩瓶紅酒,再加上三兩二鍋頭,早已超出平時的量。再看石,臉膛通紅,額頭上的筋都暴出來了,話語又急又快,嗓門也越來越大。他已經七八分醉了。
過了半夜壹點,眾人總算作鳥獸散,留下滿桌滿地的狼藉。菊要送我,石卻使勁把我拖到他的車上,我詫異他還能開車嗎?同車的維和萍都說沒問題,石今天喝得算是有節制的,我懷著忐忑不安上了車,馬上系上安全帶。
石卻沒回家,開到壹處酒吧,把眾人轟下來,再要去喝壹杯。我已經沒這個興頭,只想回旅館睡覺,石說旅館過半夜就不給住進去了,維熱情地說住他家吧。無奈之下進了酒吧,音樂聲像打雷壹樣轟鳴,臺上有兩個男女在扭來扭去。石叫了啤酒,大聲湊到我耳邊:“我要妳看看杭州人醉生夢死的醜態。”是麼?我的腦子像是脫節壹樣,夜遊,酗酒,泡酒吧,靡靡之音,醉生夢死?說的是誰?我們,還是他們?都在其中,有什麽分別?
從酒吧出來之後,石還要帶我去壹處杭州最糜爛的地方開眼界,維和萍都說算了,但方向盤掌握在石的手裏,他踩足馬力在兩線道路上打S 形,對面來車急按喇叭,並打開大燈照射,石於是壹扭方向盤,壹條斜線向路邊大樹飆去,我的冷汗都出來了,但維和萍巍然端坐不動,見慣了似的,連安全帶都沒系。罷,罷,反正大家都是爛命壹條,是生是死交付老天爺吧。
到了所謂最糜爛的地方,那兒是個有DJ的大舞場,壹進門就看到二三個年輕人趴在地上嘔吐,妳如有些經歷或聯想快點的就知這是用藥過度,旁觀者視若無睹,東壹堆西壹堆地摟抱相倚,狀似High。及進了大舞場,人山人海,音樂聲就是簡單的鼓聲,聲震屋瓦,摧得場中人汗毛豎起,心肝俱裂。燈光迷離詭譎,舞者時高昂時萎靡。我們壹行人在場上穿過,我幾次被壹條年輕女人的手臂纏住:“大哥,給三十塊錢買包煙吧。”“大哥,壹百塊,我陪妳半個鐘,妳要怎樣就怎樣。”石要我看上面壹層的景色,射燈壹閃,我瞥見柱子邊欄桿前都是半裸的女人身影。
走出門之時,大批年輕人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有人嚎啕大哭,有人魂不守舍,有人身影佝僂,頭深埋在腿間,極度地頹廢,失落。在我看來奇怪而又不奇怪,人的經歷和承受的底蘊有關,嫩嫩的孩子吃了太多的巧克力絕對會嘔吐,盛世能成就人也能毀掉人,奇怪的是在人這裏被毀壞的速度特別快。
實在夠了,石心滿意足地放我們回家,書呆子似的我總算接受了糜爛文化的洗禮。車到維住的小區,我們下車握手作別,石壹臉誨人不倦的得意神情,他盡了最大的可能對我進行了再教育,而我則暗暗慶幸能毫發無損地平安回來。
已經深夜三點了,事情還沒完,維讓我在他書房坐定,泡上茶,取出他近作,前作,早年作品,開始壹首接壹首地朗誦,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但主人的盛情不可推卻,字句在夜色和將來未來的清晨跳進跳出,而我的腦子像壹碗地道的杭州藕粉。昏昏然地壹直念到四點,我真的支持不下去了,維才讓我去睡覺。
睡得飄飄地,像在大霧彌漫的西湖上蕩舟,耳中時斷時續地響著維的詩篇:
我的人生就這樣毫無防範的遺失了。
在此,我的才華被理發店
修整得雜亂無章;
蒼涼的前額,穿過節氣,絲綢和酒色,
穿過集體的細菌,
如送葬的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