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常說,若是我能有阿弟的智謀,他和阿娘也不會放心不下我。
我從小便想嫁到上京去,也曾許下心願非羨哥哥不嫁。
誰知命運弄人,羨哥哥死於壹場大火,而我嫁給了他的弟弟。
1
我真討厭姜綏珀。
何止是討厭,簡直到了惡寒的地步。
我原先沒這麽討厭他,
可他竟跑到先帝面前言之鑿鑿地說他對我壹見鐘情,此生非我不娶,若是聖上不允準,他便終生不娶。
先帝懵了,我也懵了,我爹更是懵了,壹屋子人跪在先帝案前面面相覷,不成想先帝卻是最先反應過來,撫掌笑得很是放肆:
「好啊,好啊,小陌兒以後就是朕的兒媳了!」
以陌是我的字,只是這宮裏的娘娘們都愛喚我小陌兒。
我這個年代,本是不興給女孩兒家取字的,可我爹是鎮北侯,喻家的小孩既得學文也得學武,既不分男女,那麽女孩兒家也得從字。
於是我出生的時候我爹悠悠推開屋內的檻窗望了壹眼窗外的縱橫阡陌,「以陌」便成了我的閨名,及笄之年又成了我的字。
2
我和姜綏珀其實不熟,我只知道這宮裏的小宮女們壹個個都怕他。
我小時候跟著阿爹到上京述職的時候,最喜歡的人其實是羨哥哥,
他年紀輕輕就封王了,又是先帝的長子,不光宮裏的小宮女們喜歡他,就連那些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京城貴女們都逮著機會赴宮宴,就為了觥籌交錯間隙在那人聲鼎沸中遠遠瞧上他壹眼。
我 12 歲的時候跳到府裏最高的那株銀柳樹上大聲和阿爹宣布說我要嫁到羨哥哥府裏去做側妃,結果被阿爹揪著耳朵從樹上揪了下來,義正言辭地告訴我這輩子別想嫁去上京。
我不服,於是和阿爹吵得臉紅脖子粗,後來整整三年阿爹真的再沒帶過我去上京。
接我班的人成了我的親弟弟喻蒔之,每每見這小子去完上京回來後洋洋得意的樣子我便氣不打壹處來:
妳阿姊我在上京混的時候,妳小子還窩在阿娘懷裏吃奶呢!
但我其實也明白,羨哥哥是不可能喜歡我的。
我在嶺北兀自摸爬滾打的三年裏,沒少聽臭弟弟跟我繪聲繪色地誇耀這大名鼎鼎的岐王殿下和岐王妃琴瑟和鳴的點點細節。
我有些失落,於是呵斥他不準再說了。
喻蒔之嘻嘻扮了個鬼臉,學著阿爹的口氣裝模做樣道:
「難道我嶺北多少好男兒還比不上京城那幫文弱公子?」
羨哥哥才不是文弱公子呢。我在心裏冷哼道。
可我現下前腳才回上京沒多久,後腳天子便把我賜婚給了姜綏珀,
壹個我遍尋腦中所有零星記憶,也找不到半分痕跡的姜綏珀。
於是我憤憤地側了眉目去窺伺這姜綏珀究竟是何人,怎麽這樣居心叵測,才見了幾面就迫不及待地想娶我。
後者察覺我投過來的眼神,只是面不改色地輕輕牽了牽嘴角,然後又是緩緩叩拜在地上謝恩道:「父皇體恤兒臣,兒臣感激不盡。」
「皇上,這似乎...」我阿爹慌慌張張地想要拒絕,誰知那「不妥」兩個字還不曾有沖破唇齒的機會便又被這可惡的姜綏珀給堵住了。
「兒臣定會與諗之相愛相親,情意不絕!」
他的聲音回蕩縈繞在養心殿的大殿裏,滿頭黑線的老爹被噎地默默無言,壹旁看熱鬧的大臣和娘娘們神色各異,唯獨先帝自己合掌稱好。
諗之諗之的真是叫的親熱,才見了幾面就說要娶我,喻蒔之那小子騙勾欄裏的小娘子時也是這樣耍嘴皮子的!
3
我叫喻諗之,字以陌,是當朝鎮北侯唯壹的女兒,今年十六。
年宴時節我被阿爹帶進宮裏來請封郡主,順帶拜見拜見三年未見的太後娘娘和壹眾宮裏親眷。
哪知郡主還沒封成,卻稀裏糊塗地被天子給指了婚。
我悶悶不樂地吃完了年宴上的酒,心裏琢磨著這五皇子心裏打得究竟是什麽主意,這琴棋書畫樣樣不通的我,怎麽就被他看上了呢?
難道是我長得實在太美,攝住了他?
「想什麽呢!」我被隨行而來的喻蒔之狠狠敲了下腦袋,
「阿姊妳好好照照鏡子,這上京的小娘子們哪個不比妳膚白似雪,溫聲細語的?」
我有些慍怒:「這上京的小娘子也不會和我壹樣騎馬射箭啊!」
「阿姊,妳是鎮北侯獨女,大孟和北羌的邊境全靠阿爹撐著,妳說他娶妳幹嘛?」
蒔之卻是壹反往日嬉笑開始跟我分析起來:
「現下妳羨哥哥不在了,五皇子姜綏珀入主東宮也就分分鐘的事。」
北羌幾朝都是大孟的心頭大患,我阿爹壹生戎馬沙場,在孟羌邊境不知嚇退了多少次北羌鐵騎,嶺北邊陲壹眾百姓都是對他尊崇有加,也正是如此皇帝為了以示嘉獎,要把我叫進宮來封為郡主。
蒔之這麽壹說我倒反應過來了,娶了我皇帝和我爹便不再是單純的君臣關系,做了親家他孟朝的江山才能更加穩固。
可我不想嫁給姜綏珀,我根本不認識他。
上京坊間有流言,說是姜綏珀放的壹把火在香滿樓燒死了我的羨哥哥,岐王死了,他才能把皇帝手邊壹把手的位置坐得穩如泰山。
我原不信,可蒔之同我說,這天子家中為了點權力弒兄殺父本就是很尋常的事。
我有些恍惚,於是接到羨哥哥死訊的時候我靠在府裏那株銀柳下發怔了好久,有點想哭,卻呆呆楞楞地哭不出來。
人家喜歡的本就不是我,我如今坐在這樹下又哭給誰看?
可是那岐王妃得多傷心啊,說好白首偕老的人就這樣走了,連壹聲訣別都不曾給她留下。
我被羨哥哥的死打擊到了,因而後來再不跟阿爹提要同去上京的事,真就聽了阿爹阿娘的話開始留意起嶺北的好男兒起來,誰知才挑挑揀揀了沒多久宮裏封郡主的折子就來了。
是命吧,可能我喻諗之就是註定要被帶進宮裏去的。
「阿姊,」蒔之驀得壹頓,「妳記著,要是委屈了壹定要同我們講,鎮北侯府雖是離上京遠了些,可妳若受了委屈,多遠我和阿爹都會來給妳討公道的。」
我頭壹次見他這麽認真地同我講話,於是鼻子壹酸,開始不爭氣地想哭,
卻硬是被我那鎮北侯老爹壹聲低呵給制住了嗓子:「哭什麽哭,哪像我喻家女兒!」
我給嚇得噤了聲,只敢偶爾聳動兩下鼻子,端坐著聽阿爹訓話。
「那五皇子看著不是個好相處的,妳以後在宮裏,受了委屈要同鎮北侯府講。」
阿爹這次的語氣很平靜,全然無第壹次那般處處透著壓抑的怒氣。
我的鼻子更酸了,我知這是阿爹在這場不由自主的婚事中唯壹能為我做的了,他從前十六年和我講話的語氣裏也沒有哪次有今天這樣無奈且無能為力。
4
姜綏珀究竟好不好相處我不知道,可自打身上背了個準五皇子妃的名頭,我在宮中的壹舉壹動都被各式各樣的人盯得仔仔細細。
比如德妃娘娘,作為姜綏珀的生母,她那雙眼睛有些角度和姜綏珀簡直壹摸壹樣,
她總是拉著我的手笑著說「小陌兒要跟珀兒好好處呀」,
然她不看我的時候,我卻總覺得她那眸子裏隱隱透著涼薄,和她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壹樣,總是冰絲絲的。
還有就是武安侯家的二小姐陸冉紓,她可真真是個怪人。
我初次見她的時候是在未央湖邊,那時她被壹眾官家小姐圍著在其中論詩詞歌賦。
我遠遠站在後面聽,可惜聲音太小,我只聽到她們在討論著怎麽把「陌」字嵌在詩裏面聽起來才不落俗套。
裊裊婷婷的小姐們造了半天,不是「陌上花如綺」便是「陌上韶光動」,
似乎這「陌」除了跟「田埂」之意聯系在壹起,便想不到更好的解意,怎麽聽都覺得小家子氣。
哪知這陸冉紓便就此翩翩然下了定論:
可見這陌字怎麽用都是大氣不起來的,少用才是。
她話音剛落我火便噌地起來了,這可不就是在明明白白地編排我?!
我進宮前就耳聞這武安侯家的兩個女兒大的柔順,小的乖張,壹個成了岐王妃,壹個卻巴巴地喜歡著捉摸不定的五皇子喜歡了許多年,這後者便是陸冉紓。
此刻她臉上正掛著輕蔑的神色,嘴裏反反復復吐著那個「陌」字,在座的京城貴女們壹下都知曉了其意。
我今天就得讓妳見識見識什麽叫鎮北侯府的女兒巾幗不讓須眉的幹仗好本事!
可我前腳擡出去的剎那就想起來阿爹和蒔之離京時叮囑我的那句「教誨」:
沒事少惹事。
我又蔫了下來。
確實,還沒出嫁就大鬧禦花園,阿爹臉上得多沒面子,鎮北侯府臉上得多沒面子。
由此,我收了腳步,準備暗暗把這口氣記在心裏下次再來算,轉頭時分卻被陸冉紓叫住了。
「真是來得不巧了,小陌兒怎麽也在這裏?」
她笑盈盈地對著我說道,煞有介事地把「陌」字咬得特別重。
智取,要智取。
我順了順氣,眉眼彎彎地也對著她笑:
「有胸懷的人造出來的詩是『陌上金羈馬,墳前石琢麟』、『樽前狂起舞,陌上醉相扶』,
沒胸懷的人才只會圍著那田埂上的二兩春光翻來覆去地說。」
武安侯家的二小姐被氣紅了臉,瞪著眼睛說我是嶺北來的野蠻女子。
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不知道從哪竄出來的姜綏珀嚇了壹跳,
他像個瘟神壹樣地橫在我和陸冉紓面前壹字壹句冷冰冰道:
「還不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倒知道擺王妃的威風了。」
5
這姜綏珀果然和傳聞中的陰晴不定分毫不差,幾個月前和皇帝說自己此生非我不娶,幾個月後便在青天白日下護著自己的另壹個心上人。
呸!真是惡心,我的羨哥哥就不會這樣,他只會壹心壹意地對自己的岐王妃,
哪會和這姜綏珀壹樣,吃著碗裏的還不夠,還得巴巴地看著鍋裏的。
「妳這破王妃名頭誰愛要誰拿去,我們嶺北個個好男兒,誰差妳壹個啥啥都不行的陳世美!」
我氣鼓鼓地扔下這句話,便壹甩袖子走了。
真是無語,武安侯嫡次女的出身怎麽配不上他王妃的位置了?
何必過來慪我要娶我,現下搞得我日日失了自在不說連灑脫都丟的不剩了。
出嫁前壹天晚上,阿娘托人給我送了幾紮銀柳,她說這是我打小就頂喜歡的,上京那地界怕是也種不出來,以後若是枯了便寫信回去問她多要幾枝,她就權當是和著這銀柳壹道在宮裏陪我了。
我想阿娘了,可是阿娘和阿爹都不喜歡看到我哭,於是我把那幾紮五顏六色的銀柳分門別類地放進瓶子裏,底下人問起來,我就說這是鎮北侯府給我的嫁妝。
其實我打小愛銀柳也不光是因為它毛茸茸的甚是可愛,
羨哥哥第壹次去鎮北侯府的時候曾從府裏的老銀柳樹上折下過兩三枝跟我誇說好看,於是那日他煦煦日光下折柳回眸璨笑的樣子我記了好多年。
如今想來,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何處飄來的壹窗碎雪染上銀柳的梢尖,我盯著它們浮浮沈沈徜徉了許久,心卻始終定不下來。
翌日鳳冠霞帔,我透過薄薄壹層紅紗留心觀察著姜綏珀臉上的神情。
他不去做戲子小生真是可惜了,若不是那日親耳聽到他護著陸冉紓時那不容置疑的語氣,他此刻嘴邊那抹恰到好處的笑還真有幾分要與我連枝***冢的味道。
惶惶望了眼刺眼的白日,我還是拂不去心頭那種強烈的幻滅感。
我 16 歲以前曾幻想過無數次嫁作人婦的場景,
或是在碧海邊上,或是在嶺北歸雀山最高的山頭,抑或...是在岐王府裏,
卻從未想到過如今是在這太極殿前,階下跪的滿朝文武,竟都是來賀我大婚的。
怎麽會呢,我喻諗之何德何能,壹個侯府小姐的婚禮,竟也能辦得如此隆重。
只是這臺下沒有鎮北侯府的人。
蒔之說北羌新王蠢蠢欲動,必得壹刻都不得耽擱地趕回邊陲軍地。
吉時他若不在戰場上,必合著邊疆幾十萬兄弟放白日炮仗賀阿姊大婚。
因而今日卯時被嬤嬤換起來梳妝時,我硬是把尾髻兩支小鳳釵換成了阿娘送來的銀柳枝。
皇後娘娘來為我送嫁時見我固執,又是朱柳,便也消了勸我的念頭,由著我去了。
然此時姜綏珀掀我蓋頭的時候無意觸到我鬢邊簪著的那兩枝銀柳,手卻是沒由來的壹僵。
難不成他還怕我這銀柳上淬了毒?
怕不是手上染的血太多了,自己行走坐臥心裏都不安穩罷!
他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然後微微笑著撫上我的眉眼:
「諗之,我不喜歡銀柳,下次不要戴了好不好?」
不好!妳不喜歡與我何幹?本小姐還不想嫁給妳呢!
他這哄起人來的粘膩語氣還是留著給他的陸二小姐罷,我們堂堂正正嶺北女子可受不起。
只是人在屋檐下,又是洞房花燭夜,我不好拂了彼此的面子,於是擠了擠笑容道:「家父給以陌帶來的嫁妝便只有這幾枝銀柳,殿下給我留幾分念想也是好的。」
他像是早就料想到了我的回答,卻未曾收斂笑容,只是在壹堂曳曳燭光中執著地盯著我的臉看。
我被他看得心裏發毛,他真叫我害怕。
那日禦花園未央湖旁的五皇子和現下我眼前這個所謂的「夫君」簡直判若兩人,被我拒絕了也不發作,甚至連壹絲慍色都無。
就好像他才是臺下的那個看客,他把我兀自留在戲臺子上看我的獨角戲。
末了,他開始替我卸釵除環,本該是侍女來做的事他卻是壹揮手把侍女都屏退了。我瑟縮了下脖子,他那怡然自得的神情好像也不像裝出來的。
怪不得陸冉紓那樣喜歡他,長得雖是比羨哥哥差了點,這裝起溫柔來的本事可真真是別人學不來的,又堂而皇之地當著眾人的面護著她,我若是陸冉紓,有那麽幾刻怕是也要春心萌動的。
可惜我見識過他的變臉之快,他現下裝出來的什勞子溫柔,在我眼裏只能和虛偽做作劃等號。
「合衣睡吧。」他終於說道。
我心下松了壹口氣,他果然不喜歡我,不然怎麽新婚之夜還要為那陸家二小姐守身的。
要我說他甚至不必前頭言笑宴宴地同我演戲,既本來就各自心有所屬,沒了旁人看著,壹句多余的話都不必說的。
我戰戰兢兢地過了壹晚都沒怎麽睡著,他卻是在壹旁合衣睡得安穩。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終於不爭氣地昏了過去,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塌上便只剩下我壹個人了。
小春說殿下下了朝便在前廳等我同去鳳儀宮拜見皇後,我瞅了瞅時辰不早便讓她速速綰髻,這小丫頭笑著打趣我道:
「娘娘們都知道皇妃昨晚必是累著了,不會多為難您的。」
我訕訕壹笑,想到姜綏珀那張不動聲色的臉和琢磨不透的性子,對即將又要見到他這件事心裏十分抗拒。
我來到前廳的時候他果然已下了朝,這會子連朝服都褪好了,他面色沈靜地看著我壹步步走過去,眼底飛快地掠過幾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是在希冀著若是穿上這身衣服的是陸冉紓該多好吧,可看重我們家功勛權勢,楞是要娶我的不也是他嗎?
既是自己求來的,我還不曾怪過他斷了我留在嶺北的念想呢,他又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落寞?
他仿若平常那樣,又是在眾目睽睽下挽過我的手,這相愛相親,舉案齊眉的戲碼他怕是演得還不過癮。
後來的事情就沒有什麽記敘的必要了,無非是皇後娘娘叮囑我要好生為姜綏珀打理府裏上上下下,早日為他綿延後代之類,
我聽過就當耳旁風似的,畢竟姜綏珀在想方設法把陸冉紓娶進大門前,他應該是不會碰我的。
6
我嫁作五皇子妃的第二個月,姜綏珀果真如蒔之說得那般,被封作了太子。
這事沒掀起多少波瀾,畢竟我倆大婚那日的排場,便逾了普通皇子成婚不知多少倍,明眼人都看得出姜綏珀對儲君之位是勢在必得。
借著他的光,我也壹躍成了太子妃。
東宮的殿門都快被前來祝禮的朝臣給踏破了,他卻是連個影子都不肯留給人家,獨自壹人施施然在書房翻書。
真是晦氣,我壹個弱女子,得在東宮殿門前替他謝客!
這魚貫而入的老頭子們有不少是想把自家女兒送進這東宮來給姜綏珀作側妃的,德妃娘娘想必也樂得見這東宮熱鬧些,好早日抱上孫子。
可只有我知道這姜綏珀心裏還裝著陸冉紓,這偌大的東宮只有我壹個女眷,我日日無聊地跟小春謀劃著怎麽逃出宮去才不會被姜綏珀發現。
壹日我送走那老態龍鐘仍堅持要來拜賀的工部侍郎後終於忍無可忍,於是我厲聲問小春道:
「這武安侯嫡次女哪裏配不上他了,他幹嘛不肯娶人家還要去招惹她?」
小春連忙捂住我的嘴慌道:「殿下妳可真是瘋了,武安侯現下在前朝權勢滔天,岐王妃當年只差壹步就成了太子妃了,難道皇上還會放任他們家再嫁壹個太子妃進東宮來?!」
我又被這彎彎繞繞的邏輯給震住了。
蒔之說得真是不錯,我這榆木腦袋放在這後宮裏怎麽都是岌岌可危的,連小春都心知肚明的道理我楞是想了三個月才明白過來。
姜綏珀其實平日裏並不怎麽愛招惹我,他只是不愛看我頭上簪銀柳枝。
念及他放著心上人可戀而不可娶的悲慘現狀,我終於心軟了軟,只在自己屋子裏插銀柳瓶子。
還有壹個原因是他真的很忙,我早上起來的時候總見不上他,午間用膳的時候他也是匆匆幾口便又往養心殿去了,有時晚膳時分才回來。
我開頭覺得這樣蠻好,眼不見心為靜。
可不知是不是在壹起日子過久了的緣故,那日亥時三刻我本都已準備安歇了,卻看他壹則口諭又被皇帝半夜叫到禦書房去,我居然有些心疼,於是我出聲叫住他:「晚間回來我讓小春熱點飯菜給妳。」
他身形驀地壹頓,系披風帶子的手停了那麽壹兩秒,我被突如其來的安靜搞得有些尷尬,於是我小聲又補了壹句:「大晚上回來老要被妳吵醒...」
「不必了。」
他飄飄然說完又飄飄然走了,壹襲白鵝絨披風蒙蒙朧消失在夜色裏,小春嗔怪道:
「我的好皇妃,平日裏妳哪天晚上被殿下吵醒過,說這話來慪他何苦呢?」
我竟莫名其妙被她說得生了幾分愧疚,決意今夜等到他回來後再去睡,於是我坐在前廳抱了個暖爐,撐著頭淺眠。
7
第二天辰時我才在榻上悠悠轉醒,壹睜眼便對上小春滿頭黑線的臉。
「啊!」
我被嚇了壹跳,趕緊坐起來,卻把小春撞地摔到了地上。
寢殿大門被急遽推開,我對上壹身常服的姜綏珀,他轉瞬即逝的擔憂神情在見到我還著著寢衣之後又變成了蹙眉。
隨即便是他退了出去,我和癱在地上的小春面面相覷。
我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原來他那張萬年無悲無喜的臉竟還露的出擔憂的神色。
小春壹邊坐起來壹邊討伐我昨日睡著沒陪著殿下吃上消夜的事,我卻腦中還回放著他方才進門來時的樣子,暗自發笑。
他娶我應該不只是看重鎮北侯府的名頭吧?小春都說了他昨晚回宮見我睡著了還抱我回來呢,如果他真的對我壹絲情分都無,碰都不想碰我吧?
小春見我壹個人在那嘻嘻傻笑,以為我睡迷糊了,便伸出壹根手指頭在我眼前晃了晃:「殿下,妳看這是幾?壹還是二?」
「嘁!」
我壹把又把她推開了,可那天他橫在我和陸冉紓面前跟我劍拔弩張的事也不是我憑空臆想出來的。
他或許真的只是和我又逢場作戲罷了,萬壹我和鎮北侯府巴巴地告了狀,想來他面子上也過不去。
德妃娘娘愈加喜歡我了,這得多虧了姜綏珀人前同我相敬如賓的好本事。
她每每見了我都誇我識大體又穩重,我背地裏尋思著那日和陸冉紓大鬧禦花園的事情怎麽壹個娘娘耳朵裏都不曾傳到過,
反倒是我不時勸太子納妾納側妃的事情被這些閑來無事的娘娘們打聽了個清清楚楚。
「小陌兒呀,光勸著珀兒納妾也不是個辦法,妳既是東宮女眷之首,也得先拿出來個表率才是。」
她笑著打趣我,身上壹襲墨綠色的金絲緞面綴珠夾襖襯得她有些時候都有些皇後的氣度來了。
我其實蠻可憐皇後娘娘的。
皇後娘娘是皇上的發妻,可卻多年無子,太後未去的時候還老抓著這點竄作著皇上另立新後呢。
我瞧了瞧眼前笑得溫柔和藹的德妃娘娘,心裏想著若是日後姜綏珀登基,德妃娘娘不會也如此對我吧,這後宮的娘娘個個都是口是心非的主,真要到了那壹天也不知可怎麽辦才好。
我靦腆地笑笑回應德妃娘娘:「以陌既是太子妃,處處給殿下考慮乃是分內之事,早日誕下皇嗣...卻也是急不來的事...」
德妃娘娘應了應,便放我陪姜綏珀回東宮了,不知道為何,今日和他挽著手走在宮裏的時候,沒往日那般變扭,倒是我有點臉紅,於是我稍稍抽了抽手。
結果被他用手臂壹夾,挽得更緊了。
我突然想到,前幾年蒔之跟我說岐王和岐王妃走在宮裏小路上也是這樣手挽著手的,不知怎麽鼻頭有點發酸,以是把頭埋得更低。
羨哥哥和王妃至少是真心相愛,那我如今站在他身邊又算什麽呢?
興許他壹開始要的便只是壹個身世好性子好、助他成事的太子妃罷,那些旁人看起來情真意切的點點細節,不過都是他混淆人視聽的手段而已。
他既親口在皇上階下誇下開口說要與我情深意長,這戲至少是得演到他登上帝位娶陸冉紓進宮的。
「不開心?」
他忽地出聲驚散了我壹腦袋亂七八糟的頭緒,我擡頭呆呆地看了看他,他也看似認真地瞧著我,我慌亂搖頭:「沒有的事。」
他聞言嘴邊淺淺漾起壹抹笑,寬慰我道:「不要胡思亂想。」
真好看啊,他對陸冉紓也是這樣笑的嗎?可是為什麽我有點不甘心呢。
他還是離我好遠,我卻已經沒幾個月前那樣討厭他了。
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8
我 16 歲嫁進東宮之後,留給我用來思考很多無謂問題的時間比起在嶺北來少了不少。
再者嶺北現下和北羌的小摩小擦不斷,想來我即便是留在那,也是要被阿爹阿娘帶到戰場上去的。
寒食節家宴過後,宮裏驟然亂作壹團。
小春說是皇上這次痛風發作地很是厲害,膝蓋骨腫得老高。
那日晚間宴席散去之後翌日,他便起不來床,皇後娘娘和德妃娘娘每日都在塌前輪流奉湯侍藥,建國理政的人就成了姜綏珀。
要細說起來,這既是他的所幸之處卻也是他的不幸之處。
羨哥哥去了,老二老三又早夭,老四無心權術之爭,這順位下來便到了姜綏珀。他每日熬得更晚,偏偏剩下幾個弟弟們又年紀實在太小,幫不了他什麽。
這東宮還是只有我壹個女眷,只是我抱著阿娘新寄過來的壹剪銀柳坐在庭中央時,隱隱覺得這紫禁城裏怕是要變天了。
這樣的擔憂實則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它幾個月後就得到了印證。
皇帝勉強睜了睜眼睛,看到是我和姜綏珀跪在塌前時吃力地笑了笑,然後把我二人的手合在壹處顫動了幾下嘴唇擠出幾絲細若蚊蠅的聲音:
「小陌兒...有妳護著他...朕很放心....」
我彼時不明白,怎麽就成了我護著他了,可老皇帝如此淒惶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
既是行將就木之人所願,應著便是了,更何況這日後悠悠無盡頭的歲月,確實是得我陪著他走下去的。
「珀兒...」
他顫顫巍巍地加了力道將我二人的手合得更緊,漸弱枯竭的眼睛牢牢盯著壹旁面色毅然的姜綏珀:「妳得...善待瑯瑾...」
瑯瑾是誰?
姜綏珀應的那壹聲老皇帝好像不滿意,他竟激動地想撐起身子來,嚇得我和皇後娘娘還有壹眾奴才們連連驚叫著不可。
他直直地望著姜綏珀,試圖拿自己身上消散漸盡的天子之威來震住他:
「妳給朕...發誓!」
我被皇帝眼裏藏不住的悲憤和憂戚扼得無法動彈,余光處姜綏珀的神情依舊沈靜如水,他用另壹只還空著的手握住老皇帝青筋盡突的腕子穩道:「我發誓。」
老皇帝像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於是將頭重重靠在了明黃色的軟榻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太醫許久之後把手探過去時,塌前壹幹人才知道他已經去了。
9
壹堂悲聲四濺,滿庭哀戚綿綿。
小春偷偷趁著我換上白衣素服的時候告訴我,瑯瑾是岐王殿下的遺腹子。
當日岐王下葬之日,岐王妃哭得昏死過去,虧了太醫來瞧,才發現王妃身上還殘存下了岐王的血脈。
「可我怎麽從來沒聽這宮裏的人提起過呢?」我壓低聲音問她。
「先帝本想將王妃娘娘接進宮裏安胎,不料王妃不願,硬著頭皮壹人在冷冷清清的岐王府裏生下了小皇孫瑯瑾,又不大願意帶他進宮去...」
「先帝無法,瞧著她們孤兒寡母家也怪可憐的,就封了小皇孫做小太孫,好借故多派些人照顧看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