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胡小石離開武昌高師,回寧任金陵大學國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曾自築小樓於將軍巷31號,取名“願夏廬”。1937年遭日軍空襲而被炸毀。 1946年由蜀東還後,先後住中央大學校舍和天竺路小樓。無論是在“願夏廬”,還是在天竺路,胡小石家常常是高朋滿座。他的壹些高足,如曾昭遹、關白稥、遊壽、徐復、金啟華、孫望等,也常上門請教。胡小石與弟子們談笑風生,樂此不倦。每到就餐時分,弟子起而告辭,他總是熱情留客吃飯。他的長女胡令暉還記得解放前有壹年,保姆見胡小石又留客吃飯時,面有難色地說:“先生,家中沒柴燒飯了。”當時市面上柴草緊張,購買脫檔。胡小石卻慨然應答:“無柴燒不要緊,把我書房裏的報紙拿去燒就行了。”
胡小石鐘愛弟子,授課之余,常邀學生數人,或是去城南城北幾個老字號菜館品嘗佳肴,或是去清涼山掃葉樓飲茶品茗,或是到夫子廟秦淮河畔小攤上吃“油氽豆腐幹”。作為壹個“美食家”,胡小石推重“飲食文化”,更陶醉於和弟子、友人飲酒賦詩、縱論文史的氛圍。他曾不止壹次講過:“平生有三好,壹好讀書,二好賦詩揮毫,三好東坡肉。”他在40年代曾自創壹道菜,人稱“胡先生豆腐”,至今還載於“金陵菜譜”。
胡小石酷好昆劇,帶弟子觀賞昆劇,是他又壹“賞心樂事”。抗戰前蘇州昆劇班來寧演出,由於賞之者甚少,賣座率有時不到壹成。胡小石每場必至,他與黃季剛教授總是合買幾十張票,邀門生弟子往觀,壹則也盡其所力,資助潦倒零落的梨園藝人。解放之後,昆曲振興,北京滿城爭看《十五貫》,胡小石先生為“壹出戲救活壹個劇種”而興奮異常,特地帶他的研究生去看江蘇省昆劇院的《遊園驚夢》,並對當時嶄露頭角的新秀張繼青贊賞有加。胡小石對其他劇種、曲藝也頗有興致,曾帶弟子壹起觀摩過楊乃珍的蘇州評彈、陳伯華的漢劇《宇宙峰》、張桂軒的京劇《翠屏山》。張桂軒當時已85歲高齡,他演的《翠屏山》中的拼命三郎石秀,仍能持數十斤重之鋼刀登臺,運轉如飛,令人驚嘆,胡小石曾賦詩兩首《贈張桂軒》,其中壹首曰: 薄海同歡春色回,孤花惟悴也重開。翠屏千尺松林路,燈影刀光見汝來。
“智者樂山,仁者樂水。”胡小石性耽山水,攜門生弟子登高懷古、踏青覓勝,是他第三件“賞心樂事”。他的女弟子、曾任南京博物院院長的曾昭遹曾在《憶胡小石師》壹文中這樣寫道:
逢春秋佳日,常邀弟子二三人出遊,余多隨侍。相與攀牛首,登棲霞,探石頭城之故跡,攬莫愁湖之勝景。嘗於夏日荷花開時,天才微明,即往玄武湖,載壹葉扁舟,破迷茫之晨霧,搖入荷花深處,輕風佛面,幽香沁人,以為斯樂南面不易。又嘗於櫻花盛開之際,遊孝陵及梅花山,坐花下高吟唐人絕句,音調清越,回蕩於林木間,其雅懷高致可見矣。 “聰明人要用笨功夫”、這是胡小石先生告誡其高足王季思的壹句話。王季思早年在東南大學受教於胡先生。壹次他將自己的壹篇論文送請胡先生審閱。論文評析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王季思用張華“平關之役,利在獲二俊”之言詮釋“論功若準平關例,合著黃金鑄子昂”二句。胡小石認為這壹典故僅說明了前壹句,而後句卻未有著落,因而建議他去查《國語》壹書。季思先生遵囑查閱,方知後壹句乃用《越語》中勾踐用黃金為範蠡鑄象的典故。鬥轉星移數十年,已成為國內外知名學者的王季思教授始終記著先生這壹語重心長的教誨,他在給青年教師談治學經驗時,還以此事此語告誡後學,追念先生教誨之情。
“聰明人要用笨功夫”,既是誨人,更是自律。胡小石先生盡管記憶驚人,學富五車,卻始終嚴謹治學,無論是備課,抑或撰文,都壹壹查對原文,決不單憑記憶。即便是那些教過數遍、已經爛熟於心的課,他仍認認真真從頭備起。並把上課前壹天的晚上專門用於備課,雷打不動,決不外出應酬或在家待客。他的弟子周勛初曾撰文追憶道:“南京號稱長江三大火爐之壹,夏夜的悶熱更是令人難以忍受,我曾多次看到先生夏夜伏案備課……那種揮汗疾書的動人景象,畢生難忘。”
胡小石是金陵書壇的泰鬥,他在授課時的板書,也十分講究用筆、結構、布白,點劃撇捺,遒勁高古,人稱“壹絕”。學生壹邊聽講,壹邊欣賞著先生高超的書法藝術。1961年5月作校慶學術報告時,胡小石先生示意要更換板書。有位同學上前幫忙擦黑板,突然臺下響起壹片“不!不要擦!”的喊聲,壹時間使那位學生手持黑板擦楞在臺上,惘然不知所措。原來前來聽講的師生實在不忍擦去如此精妙的板書。胡小石先生見此情景,不禁莞爾壹笑。
胡小石先生的教學藝術,也因形神具備、收放自如而堪稱壹絕。他博聞強記,既專攻農博,又精通文史,還長於繪畫。他對《詩經》、《楚辭》中的名物訓話,既引經據典考證其出處,又當場作畫以圖形闡釋。如講解《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壹句時,就引南宋吳仁傑的《離騷草木疏》,指出蘭蕙屬於唇形科植物,壹莖壹花為“蘭”,壹莖數花為“蕙”,並在黑板上畫出不同品種的形狀。他還指出,“紉秋蘭之為佩”之“蘭”為澤蘭,“朝飲木蘭之墜露兮”之“木蘭”即木蓮,告訴學生南大校園內有兩本木蘭,而澤蘭則可去雞鳴寺香市辨識。
胡小石還曾圖解“太歲在寅曰攝提格”,並據此測算屈原的生年。又曾在黑板上繪出屈原三次流放與東行的圖,幫助學生更深刻地了解屈原坎坷的遭際。胡小石曾將他手繪的屈原流放圖草稿送給女弟子吳翠芬,這張練習本大小的白紙繪成的圖稿,吳翠芬教授壹直珍藏呵護至今。
據周勛初教授回憶,晚年的胡小石給研究生上課時,常常“用壹塊舊的包袱,包起壹叠厚厚的書,置於座位左前方。每當講到什麽具體問題,就打開包袱,取出有關的書,按照預先夾好的紙條檢出材料,讓大家傳觀”。這些材料包括美術期刊、考古發掘報告,《李洋文化史大系》;包括古代書畫作品,如《女史箴》、《九歌圖》、《高逸圖》、《文苑圖》等。他要求學生準確地理解古代的器物、服飾,避免似是而非,貽笑大方並誤人子弟。他曾譏笑有幅頗有名氣的《屈子行吟圖》,由於對古代的冠缺乏了解而鬧出笑話:“屈原頭上倒象頂著壹只火柴盒子。” 胡小石學問淵博,為人幽默,不僅授課講學時妙語連珠,就在日常生活中也常有詼諧之語,令人忍俊不禁。壹次講到古代神話中常有“感生”故事,胡小石例舉漢高祖劉邦杜撰其母在風雨中與蛟龍交合而懷孕,以擡高自己身價,故事說完,他故作不解之意雲:“沒想到這位皇帝不顧其父難堪,竟甘心做壹個不是人養的人!”
1961年5月,年過七旬的胡小石抱病參加校慶學術報告會,主講杜甫詩作特色,大教室內座無虛席,校長郭影秋及許多教授(其中包括南京師院中文系段熙仲教授)都專程趕來聆聽。胡小石以走路為喻,分析唐代文字的演變發展走向-初唐文學是走在長門閭巷;盛唐文學是乘著高車駟馬在通衢大道上奔行,旁若無人,壯闊無前(尤其是李、杜二公);中唐文學有的是在園亭中休息(如大歷十才子),有的是爬山,走險峻的羊腸小道(如韓、孟、賈),有的是則是在大平原上兜圈子(如元和諸公);晚唐文學是離開陸地走水路,舍車而乘舟了(小令和詞應運而生)。
學生請教“格”和“律”的異同,胡小石作譬雲:“格可變,律不可動。就好比每人臉上都有兩眼壹鼻壹口,這便是不變的律。但每人的眼口鼻都有長短、高低、大小之分,這是可變的格。”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大學教授的生活也較清苦,胡小石家曾多日不嘗肉味。壹次,保姆夏媽設法買到壹點肉,剁成末子,煮成肉糜粥,胡小石聞香而至,既驚訝又興奮地說:“豬兄、豬兄,久違,久違。”這壹戲言後來傳到外面,“文革”中居然有人大作文章,認為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要批鬥業已作古的胡小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