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讀書時,瞥見架上林文月所著《飲膳劄記》,專記飲食之感悟。我亦恐有些舌尖的記憶會隨歲月流失而寡淡,而關乎每壹種美味的往事,也同樣值得珍惜。
遂決定另辟壹篇幅,記述旅途中用舌尖感知的臺灣,以存來日之念。
因所憶之事瑣碎零落,互不相連,故分別記錄那些與味蕾有關的記憶。
臺灣夜市聞名遐邇,華燈初上時,整條街都熱鬧起來。夜市集街頭小吃與娛樂遊戲為壹體,頗似歷史課本中描述的那種“瓦肆勾欄”,深受遊客青睞。
與內陸壹些城市著名小吃街壹樣,臺灣夜市上,賓客無須固定坐於壹席細嚼慢咽,倒可以壹邊品嘗壹邊尋找下壹種美食,這種尋尋覓覓的樂趣才是夜市最大的魅力吧。
享用美食之余,亦可以觀賞遊人如織的娛樂攤位,身心輕松自在無拘無束,待盡興而歸,回首燈火輝煌處,方覺無憾。
我獨自旅行,行程緊湊,且不宜晚歸,故不得不割愛臺灣各地著名的夜市。倒是光顧了壹些小規模的夜市,自然獲得壹番獨有而新鮮體驗。
在高雄時,我住的青年旅社位於高雄車站旁,門前車馬川流不息,好不熱鬧。
四月的臺灣已經算是炎熱了,若無特別出行計劃,我喜歡避開午後烈日,於旅舍內沐浴休息,等到四五點鐘日頭漸退再出門閑逛。
旅社對面便有壹家書局,也就是通常說的書店。我於傍晚較為涼爽的時候,下樓穿過馬路往書局走去。
不得不感嘆,臺灣書價之高,踱來踱去,左挑右選,只選了兩冊書,付款打包,存在前臺,待回旅館時再取回。
出書局沿路邊走,幾步之遙不遠有壹條小巷,小巷不知通往何處,或許是六合夜市。遠遠望去,另壹頭燈火通明,倒是眼前門庭冷落燈火闌珊。
巷口有壹家巖燒店,日式風情的店招和燈籠,在僻靜的巷中顯得格外溫情脈脈。
晚餐尚無著落,不如就選這家壹試。
我走到門前無人招待,轉身正欲離去,見老板從店內壹角起身,很不好意思地滅了煙,趕忙招呼我進店。彼時店內唯我壹位顧客,菜品價格故能細細詢問,不憂店家忙於生意而心煩。
我點了幾樣蔬菜和肉,而後入得店中,店面雖小,但清壹色榻榻米式的坐席,也顯得十分寬敞。暖黃色的木地板,雖食盡“人間煙火”,倒也十分整潔幹凈,全不似往常光顧的燒烤店那樣桌面油膩、空間局促。
左右兩邊各三張食案,邊角壹張案上已擺上了酒菜,大概是老板自己的坐席。
我選坐中間壹張小案,鋪好蒲團,席地而坐。擡頭像店外望去,街巷上的行人往來壹覽無余。眼前飄過燒烤的煙霧,坐在室內聞得肉香,而沒有煙熏火燎的感覺。
恍然間,想起周傑倫的《雙節棍》,“巖燒店的煙味彌漫,隔壁是國術館”,那種感覺實在是既溫馨又熟悉。
我在杯中倒滿茶,看著老板在爐竈前“煽風點火”。這老板好年輕,看樣子只比我大壹兩歲的樣子,獨自打理壹家小店,自謀生計應該很辛苦吧!
不過他看上去年輕俊朗,眉宇間總有點玩世不恭,就像剛才咬著煙,壹副懶懶散散的樣子。
壹會兒工夫,隔壁商鋪的小夥計來找他攀談,我不熟諳臺語,不知道他倆談話內容,只見他倆壹邊聊天,壹邊在櫥櫃裏挑來揀去。
看看我甚是疑惑,老板便用國語笑著說道:“我也餓了,烤壹些菜來吃”。兩個人就像偷吃自家糖果的孩子,自恃財大氣粗,自給自足。
我心裏覺得好笑,這樣經商可不賠本。
頃刻間,烤熟的菜和肉已經端到案前。他招待顧客可算是盡心,食物裝盤既隨意又美觀,菜肉落入亮黑色的盤中,不見壹點油膩,色澤更讓人垂涎。
他拿起調料隨手揮灑,仿佛分量都捏在指尖。動作完畢,請我慢用,隨後起身又壹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到烤爐前收拾自己剛才挑的食物,端回自己的食案上,獨自坐下,自斟自酌。
大概覺得在客人面前這樣“不務正業”太過失禮,過來請我嘗嘗他家店裏的酒。我自知不勝酒力,啤酒尚且難對付,更不要說烈度比較高的日本酒了。
他倒並不在意,繼續在他的杯盤碗盞之間放任口腹。我也安心品嘗面前的食物,烤肉割得方方正正,可見店家用心。
就像孔子十分講究,肉割不正,不食。我姑且冒充壹回聖賢,夾起壹塊烤肉入口。
肉質肥瘦相間,外表焦脆,而內裏多汁,如此大火熏烤,熟度竟也恰到好處,鎖住純郁的肉香。
這是壹道葷食,卻清爽可口,肥而不膩,這位小老板想必大隱隱於市的高手名廚吧。
倘若認真而振奮,應該肉香不懼巷子深,此時門庭若市才對。
細嚼慢咽間也逐壹欣賞了店家的手藝,若身處夜市買上壹紙盒烤肉,熙熙攘攘之間何從安心品嘗,想到此於口舌之快以外,亦復多壹重喜悅。
食盡盤中物,遂起身道謝,並贊他手藝絕佳。老板起身送至門外,他很是高興,大約是少有客來,而櫥櫃內的菜肉也多入他腹中了吧。
我請他留步,往書局去取書,走至巷口再回頭看,他倚在門邊又點起煙,慢騰騰地吐著煙霧。目中無人亦無他,只看著某處出神而已。
大概心裏也有很多苦吧。
壹日,我與亭儀同行,忘記是參觀故宮還是中正紀念堂,只記得是個雨天,在外遊蕩壹天,至晚方歸。
晚上淅淅瀝瀝的綿綿陰雨中,走在臺大與師大附近,壹條很熱鬧的小街裏,仿佛也是壹個小型的夜市。
兩人饑腸轆轆,更無心在雨天擠在人群中覓食,亭儀提議說去吃冰火菠蘿油。以前從未聽過,不知是何物,便要亭儀帶我去嘗嘗新鮮。
亭儀輕車熟路,帶我在壹家很精致的小店門前止步,向櫃臺窗口要了兩份冰火菠蘿油,便收了傘在屋檐下耐心等待。
冰火菠蘿油,顧名思義,實則是普通的菠蘿包,內裏灌入黃油。菠蘿包形似菠蘿,面包上壹層薄而香脆的菠蘿皮,是用白砂糖塗抹,再刷壹層蛋液,烤制後顏色鮮亮,受熱後再遇冷,表皮自然龜裂成紋,狀似菠蘿。
冰火菠蘿油之所以讓人戀戀不忘就在於外熱內冷。雖曰“冰火”,但吃起來溫而不火,涼而不膩,喜愛甜品之人自然不會錯過。
後來才知道,面包內厚切的冰涼黃油,全賴面包的溫度慢慢融化,也逐漸抵消菠蘿包烤制時的高溫,既不失本味,又互相交融,故而達到壹種玄妙的平衡,以及絕佳的口感。
當時站在屋檐下,等這壹例面包的情形,現在想起來,頗似中學課本裏,王安憶筆下《我們家的男子漢》,生性好動的小孩子,對於食物有壹種天生的固執。
“他對所有的滋味都有興趣,他可以耐心地等上三刻鐘,為了吃壹客小籠包子”。看來食色性也,於男女老少,殊無異處。
從窗口取出新鮮出爐的冰火菠蘿油,捧在手裏溫熱舒服,咬開壹口,外皮甜而脆,還略帶烤爐的余溫。
面包蓬松柔軟,黃油微涼滲入口中,從舌尖緩緩流入,冷熱相間,挑逗著舌頭兩側的味蕾,唇齒間瞬間流淌著香甜的味道。
那天我和亭儀走在路上,似乎又繼續交談了許久,直到公寓樓下才作別,具體內容已模糊,我只記得當時對菠蘿油贊不絕口,即便在分別以後的日子裏,依然念念不忘那時候在臺灣品嘗過的各式吃食。
如果說臺灣有什麽讓人留戀的地方,那麽除了寶島風景,當屬“舌品天下,胃知鄉愁”的眷戀了。
不論裝潢高貴的餐廳,還是夜市上的攤位,追求衛生、健康以及烹制食物的精心細作,都值得我壹壹留戀和回味。
後來,我回到北京,在工作地門口既有壹家港式面包店,看見玻璃櫃中陳列有菠蘿油,便買來壹只。
只不過這家不似臺灣做法,直接厚切壹片涼涼的黃油夾入菠蘿包中,且面包也是制成品而非現烤現賣,吃起來也再沒有當時唇齒余香的舒適愉悅。
雖不復往日舌尖的快感,但每日途徑櫥窗,見整齊擺列的菠蘿油,還是會讓人不禁遙想在臺北走過的日日夜夜。
冰火菠蘿油既已讓我回味無窮,而另有壹種飲料也是回大陸後再無從得見的。
便是飲冰室茶集了。
飲冰室茶集,是壹種茶飲品牌的統稱,常常出現在各大便利店的冷櫃上,***有三種口味,為紅茶、花茶、綠茶,我最偏好的壹味是綠茶。
在臺北遷延數日,並無具體旅行計劃,只等亭儀空閑時帶我在臺北閑逛。而亭儀當時正值臺大期中考試前後,亦不敢耽擱。
而我也非常向往臺大,故寧願流連於臺大椰林大道、新生南路上的書局商店和校內院所的展覽館。與往來臺灣的遊客相比,自負多了壹重遊歷體驗,心中頗為得意。
難得脫離學業畢業等繁雜諸事,脫身到臺灣,怎能不肆意享受這大好時光。在臺北每日晨起,壹改在學校讀書時的嚴格作息,總是慵懶磨蹭。
拉開窗簾,沖泡壹杯咖啡,聽著廣播裏臺灣腔國語,也聽著窗外機車發動機的噪聲,悠哉地看著這座城市,慢慢蘇醒,慢慢流動,慢慢熱鬧。
約八九點鐘的樣子,我才梳洗完畢,到樓下711便利店買些早餐。早餐內容壹貫簡單,通常是關東煮或者面包壹類主食,有時會加上壹小盒水果,不過壹定少不了壹盒飲冰室茶集。
吃完早餐再取壹份當日的報紙,坐下來壹邊飲茶壹邊小心閱讀,閱讀時報紙務必保持幹凈平整,閱後折疊好再放回架上,這樣商店才能再出售,所以格外小心,不使其沾染油汙茶漬。
我向來習慣於在旅途中讀報,每到壹處都盡量找來當地報紙,我相信再如何粉飾太平,我所見與我所讀的契合度,大約能估量出壹座城市的態度。
臺灣言論開放多元,所以有時我會耗費上午大塊時間閱讀不同媒體的出版物,以期更全面或更多角度地了解壹件新鮮時事。
同樣,也能從這些互相批駁的文字中,大抵窺視出事實背後,似乎藏著壹種隱隱的不安與躁動。
倦時,我再拿出自己的書閱讀。臺灣很安靜,人們在公***場合往往低聲細語,全然不會擾到讀書讀報的人,仿若微型閱覽室壹般,我便和許多臺大學生壹樣,在這家便利店讀書自習。
商超店員也頗為照顧我們這些學生,來來往往也總是輕聲慢步,說著壹口好聽的國語,以應顧客種種需求。
壹座尊重讀書和學習的城市,是可愛的,也是可敬的。
我想,在這些商超、咖啡廳、書局裏留下過身影的學子,許多年後也會深深追憶在這裏的年少輕狂、幸福時光。
後來,我從臺北出發,環島而行,不論走到那裏,晚上都會到住處附近便利店買上兩盒茶飲。
於夏日晚間沐浴更衣後,坐在桌前吹著冷氣,或是讀書或是休息,時而啜飲壹口涼茶,身體和神思都浸泡在這壹杯茶裏,在國境的壹隅,沈淪、搖晃、偏安。
每次慢慢飲茶之時,便會想到在臺北悠然快哉、揮霍時光的日子,與匆忙的城市脫軌,在“天地安危兩不知”的悠閑中恣意妄為。
回到大陸後,久久不忘當時的茶香沁涼,遂頻頻光顧商超進口貨架,卻從未見到熟悉的飲冰室茶集。
冰火菠蘿油尚有替代品聊以解饞,而飲冰室茶集卻無從回味。
如果有壹天,舌尖驀然感知到那種久違的熟悉的茶味,我想那種味道應該叫做,臺灣。
臺灣地處熱帶亞熱帶交界處,土壤肥沃、雨水豐沛,果蔬品類豐饒、味美多汁。且地理交通也十分便利,亦不乏菲律賓、越南等進口果品。
每日在便利店或者夜市上,都能買到十分新鮮的鮮切水果,哪怕旅途中耽誤用餐,也有各式水果可以果腹。
我常常在早晨,買壹盒711的果盒,嘗著當日最早上市的瓜果。
人尚未醒來,而舌尖卻走遍了太平洋左岸。
我最喜食者當屬蓮霧,此果品大陸北方甚少見到,即便出現在超市貨架上,要麽價格不菲,要麽品相不佳。
臺灣的蓮霧,且果農幾經改良,品種繁多、果味更佳。蓮霧果實呈圓錐狀,以殷紅色居多,也有壹些品種的蓮霧呈青綠色。表皮有蠟質光澤,果肉清脆,但果核附近略顯海綿質的口感。
在墾丁時,吃到了壹種名為“黑珍珠”的蓮霧,大概是當地特有的品種,色澤暗紅,個頭不大,但甜度比之前吃過的蓮霧都要高壹些,有時遠遠看去仿佛像碩大的黑珍珠擺列在涼棚裏。
屏東縣盛產蓮霧,味美價廉,正好滿足我口腹之欲,又不令壹個窮遊學生宦囊羞澀,現在想想當真是幸福的味道。
臺灣大多數的旅舍民宿都配有小型冰箱,我常常在路邊或者夜市購壹小袋蓮霧,洗凈後置於冰箱壹隅,待次日晨起或午後,隨手取壹兩顆食之,任憑那種清涼的香味沁入心脾。
那種簡單快樂的,無憂飲食的日子,是現在獨立生活操持柴米油鹽而時時懷念的。
獨行旅客之不便,大多在於飲食。脾胃不堪大塊文章,到壹家餐廳又不能壹壹點來品嘗。
於瓜果亦然,西瓜鳳梨之類須得切好裝盒,而價格也高出許多。蓮霧則個小,也較為輕便。哪怕翌日輾轉他處,裝在袋中,於旅途中亦可享用。
大約由於蓮霧質地輕脆,不易存儲運輸,內地北方才如此稀有,北方人也多不知此物。更有壹些水果店以劣充好,買回的蓮霧,價格昂貴,也不甚新鮮,其果肉已全呈海綿質,水分清香不如臺灣之十壹,吃起來索然無味。
若想再咬壹口那種果汁清甜的蓮霧,以慰舌尖之欲,只怕要再去壹次臺灣?
環島之行後,再返臺北。
途中所經之地,逛過壹些夜市街巷,攤位上的烹飪用具大多是壹塊鐵板,所以壹塊小小熱熱的鐵板,能制成各種各樣的食物。
有壹種鐵板制的食物,名為“大阪燒”,是壹種日式煎制類的食物。我記得那天在墾丁大街上買了不同攤位的食品,帶回民宿,所以不記得攤主阿姨是如何在鐵板上煎制這種大阪燒的。
等我洗澡後,坐在榻榻米前品嘗夜市美食時,才發覺大阪燒十分合我胃口,故而十分遺憾未曾留意攤主做法。
這些鐵板燒的味道口感無法逐壹評論,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鐵板燒的烤肉。
記得夜市上,攤主在鐵板或者烤架上,放上分量適中的肉塊,徐徐煎制加熱。遊客購買時,再用噴火槍的火焰直接熏烤,數秒之間便能聞到烤肉的香味。
旅臺歸來,憶往日獨行之種種,莫不如數家珍,唯獨臺北諸項事宜不甚清楚。因為在臺北時怠惰懶散,整日在新生南路悠遊閑逛,外出全賴亭儀引路,自己躲懶罷了。
無數次夢回臺北,依稀只晃過太子學舍明闊大窗外的景象。
在我周遊時,亭儀已經聯系上了沂璇——另壹位在莫斯科結識的臺大朋友。
當年在壹國他鄉結下的緣分,而今臺北重逢,驚喜感嘆之余,不免回想三年前莫斯科的夏天。
亭儀是臺大外文系學生,沂璇則就讀於臺大化學系,兩人都選修俄文課程,但在臺大並不相熟,而是在莫斯科才“他鄉遇故知”,故而格外親厚。
回臺北的當天晚上,亭儀、沂璇與我去往壹處事先預訂好的鐵板燒店,歡談暢飲。
真是懷念那種有酒既飲、有肉既食的學生時代,大家皆年少而不拘,意氣風發,百無禁忌,於我們而言唯讀書、考試、聚餐飲宴,彼此之間單純而美好,亦無憂、亦無懼。
闊別已久,三人有說不盡的話,邊吃邊談,從莫斯科初識到分別後種種。我不記得當時具體的情形,周圍事物也異常模糊,就連大呼好吃的鐵板燒的味道,也都因歲月遠去而不知其味。
只記得那天燈光溫煦,三人的身影與玻璃窗外的城市夜景疊加在壹起,杯盤交錯,大飲大啖,無話不談。
這種夜雨連床話不休的樂趣,大概也只有與十分親近的人在壹起才得以享受吧。
進餐時有壹插曲,我們正在鐵板上料理那些肉食,地震突如其來,以為是那壹日上午地震的余震,又感覺仿佛震動幅度比早上余震還要大。
正要出門避險,且看窗外風雨亦大作,只好作罷,繼續落座享用烤肉,那時真可謂處變不驚、臨危不亂。
現在想來,大概是我們三個“老饕”根本舍不得面前這些烤肉,故能置身事外,顯得異常淡定吧。
往事已久,那個歡快而零亂的晚上,有關的記憶已日漸疏遠褪色,但那知己重逢、知音解味的意趣,卻深刻而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