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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篇鹵鵝的作文

香香的鹵鵝頭

在小城鎮的夜市上,鹵鵝頭是常見之物,而且都是和鹵雞鹵鴨鹵兔壹起擺在燒臘(川東南方言,指腌鹵食品)攤攤上的。它雖不能登大雅之堂,擺上正規的宴席,但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壹般人能吃上這些東西,已經是絕美的享受了。

我第壹次吃鹵鵝頭是50年前的壹個晚上,那時我正上小學五年級。那天外婆從鄉下進城來,慎重地讓我幫她寫壹封家書。信是寫給在外地當店員的舅舅a的,在信中外婆向舅舅訴苦,說家中的舅娘對她不好。當時我雖然只讀小學五年級,但“作文”是我的強項,所以沒費多大勁就把信寫好了。念給外婆聽,她很滿意,硬塞給我壹張5分錢的鈔票,還叮囑我:不要告訴妳媽,不然她知道了又要叫妳交出來拿去買米。

這5分錢,讓我激動了好幾天。按當時的價值,這5分錢可以買壹碗牛肉面或炸醬面,或者買兩個半燒餅。當時教我們的老師每月的工資也不過20幾元。所以我便盤算著要好好享用它。

與我家相鄰的壹條街叫德勝街,這條街直通水碼頭,是小城裏最熱鬧的街道,街兩旁是壹家接壹家的燒臘攤,除賣各種鹵菜外,還有油炸小魚、螃蟹、蝦子和花生、胡豆瓣、豆腐幹等下酒之物,用現在的說法叫“美食街”,只是不賣熱菜罷了。行人只要走到這裏,就會被誘人的香氣吸引,見到那琳瑯滿目的鹵物,便會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向自己的錢包。5分錢在我貼身的衣兜裏放了兩天,我終於沒能擋住“美食街”的誘惑,將它換成了壹支鹵鵝頭。

那時的鹵鵝頭是連鵝頸壹起宰下的,自然耐吃。我拿著這只鹵鵝頭,在街上壹邊走,壹邊啃。進朝陽門,經解放街,出東門,再到德勝街。這樣,當我走完大半個老縣城,即將回到家時,這只鹵鵝頭已被我啃了個幹幹凈凈。我丟棄啃光了肉的骨頭,帶著滿嘴的鹵香氣回到家。

但沒過多久,這事就被母親知道了,她怒不可遏,找來篾塊子(竹條)將我狠揍了壹頓。我自恃沒偷沒搶,錢是勞動所得,心頭很不服氣。後來姐姐背著母親對我說:“妳太不像話了,媽正為我們下學期的學雜費發愁呢,妳竟敢壹個人吃掉5分錢!稱5分錢的水面再加點菠菜就夠全家人吃壹頓飯了,妳卻拿去買零食,妳說妳該不該挨打?”

先前我還覺得理直氣壯,聽姐姐這麽壹說,我才覺得自己確實有些理虧。是啊,父親死得早,母親又沒有工作,我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壹個婦女拉扯四個兒女過日子,就連吃飯也成問題啊,我怎麽能……

從此我不再想零食吃了,而且在星期天和寒暑假也千方百計找零活幹,掙了錢也主動“上交”。只可惜我人太小,很難找到活幹。這壹年暑假,母親聽說壹家建築工地需要零工,每做壹天可以掙5角錢,便帶上姐姐和我壹起去幹活。施工員見我太小,不要我,我求他說:“妳別看我小,打夯、挑灰漿、上腳手架我都幹過,不信讓我幹壹天試試。”母親和姐姐也幫我央求,施工員才勉強答應了。

三個人做了10天,就沒活幹了,但多少有了些收入,總能補貼些家用了。結賬那天,母親拿著我們三個人掙的15元工錢笑得合不攏嘴。有了這15元錢,四個兒女下學期的學雜費總算能交得上了。她壹高興,就拿出壹張1角票交給我:“我曉得妳們都饞那鹵鵝頭,今晚就去買兩個回來。”接著她又拿出壹張5分票讓姐姐去“同福永”商號買兩個綠豆糕。吃過晚飯,全家人沒散桌,都在飯桌旁坐著。待我把鹵鵝頭買回來,母親就給我壹個,給姐姐壹個。她說兩個妹妹還小,啃不動,就每人給了壹塊綠豆糕。姐姐問:“媽,妳呢?”母親說:“我不要。先前多下了點面,我把它加下去了,這陣子肚子還脹著哩。”

姐姐把她那只鹵鵝頭砍下壹半硬塞給母親。母親接過去,用手撕下壹點肉皮放在嘴裏嘗了嘗,連聲說真香。但只嘗了壹點就不再吃了,說肚子飽著,又把手裏的半只鹵鵝頭給了姐姐。

我狼吞虎咽,幾下子便將手中鹵鵝頭上的肉啃了個精光,正要將啃過的骨頭往潲水桶裏扔,卻被母親止住了,說放在那兒,下頓在鍋裏熬壹下,還可以煮菜。於是,我將骨頭放在桌子上就出去了。隔了壹會兒,我回來找東西,卻撞見母親正把什麽東西放在嘴裏吮。我壹看,她吮的正是我和姐姐啃過的鹵鵝頭。母親見我回來,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為了掩飾她的窘態,她沒話找話地說:“看妳們,啃個東西都啃不幹凈,這裏頭還有骨油哩,骨油有營養……”

眼前這情景,讓我鼻子酸酸的,眼淚水差點兒冒出來。母親哪裏是不想啃那鹵鵝頭啊,她就是為了省下那5分錢!那時我就暗下決心,等我將來會掙錢了,壹定要買壹大堆鹵鵝頭,讓母親吃個夠!

20世紀50年代末期,壹場前所未有的大饑荒蔓延全國各地,市場上物資奇缺,不僅再也見不到什麽燒臘,就連紅薯、南瓜這類東西都成了金貴之物。而那讓我無比流連的“美食街”也面目全非,街上琳瑯滿目的燒臘攤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至於鹵鵝頭,也成了夢中才能見到的佳肴。

“三年困難時期”終於熬過來了,我也讀完師範,走上了教學的崗位,在四川遂寧安居鎮當了壹名人人尊敬的老師。隨著全國經濟形勢逐漸好轉,市場也由蕭條變得繁榮起來。

我和老師們在下夜班之後,常愛光顧鎮上的壹家小食店,買點鹵菜或吃碗酸辣面。說來也巧,這家小食店也賣鹵鵝頭。也許是對童年生活的懷念,每逢周末來這兒改善生活,我必然要啃壹只鵝頭,雖然那味道比我小時候吃的鹵鵝頭差得遠。

春節將至,學校放了寒假,我也準備回射洪老家過年。臨走,我特地去鎮上那家小食店買了10只鹵鵝頭帶回家。

還是在壹個晚上,還是壹家人圍著吃面,我將壹包鹵鵝頭打開放在桌上,讓大家隨便吃。姐姐妹妹都毫不客氣地拿起壹個啃起來,但母親卻沒有動手。我問:“媽,妳怎麽不吃呀?”母親笑著說:“吃,吃。”說罷也拿起壹個,放在嘴邊聞了聞,又放回桌上:“真香,可惜沒這口福了,牙掉了……”

我心裏壹沈,借著15瓦的電燈光,我才發現母親的頭發已經白了很多,額上的皺紋也像歲月壹樣密而長,而那年輕時曾經豐滿的兩腮也因掉了牙有些幹癟了。自己想讓母親飽吃壹頓鹵鵝頭的心願無法實現了,我心裏頓時感到十分歉疚與沈重。辛勤操勞了大半輩子的母親,當兒女們能夠自食其力,生活可以過得好壹點的時候,卻不能享受兒女們的孝敬了,這是多麽令人遺憾的事情呀!這樣的“享受”為什麽不早壹點來呢?我無法回答。我默默地拿起壹只鹵鵝頭啃著,味同嚼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