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有不可計數的故事,可以是雲貴高原上采茶女的茶歌清唱,可以是杭州西湖秀麗山水的潤澤和滋養,還可以是祁門紅茶的紅艷明亮。
東坡居士在佛家超塵脫俗的殿堂裏品過三碗茶,頓悟世態人心。頗有?三碗即過崗?的意思,壹下子過了赤子心、懵懂情的山崗。當真是清心醒腦!
抗戰期間,梁實秋先生在雅舍,收集殘茶葉。那時,君山毛尖、太平猴魁、香片、龍井、凍頂、福建大紅袍、祁紅之類先生稔熟的茶,估計是難得了,近處五峰、巫山的便宜綠茶應該還是易得的,雲貴來的紅茶普洱也應該不少。先生集了幾個月,送到同事家,憑同事太太巧手,囫圇享受了壹頓茶葉水餃。據梁先生的《雅舍小品》裏寫道味道絕好,真當是亂世茶之盛宴,只差歌舞升平了。
而當代文學大家林清玄壹次在談論茶文化時說:?有人認為喝茶就是養生,把喝茶看得跟?喝藥?壹樣的絕對。但其實,喝茶對於身心的幫助是相對性的,而不是絕對性的茶?字拆開,就是人在草木間。這是喝茶的最高境界,達到?天人合壹?,這也是我壹直在追求的狀態。?
看到此處,心中壹喜。文章大匠往往擁有壹雙秋水慧眼,這個?茶?字拆開,不正是?人?在?草?與?木?之間嗎?這壹句道穿世情的恬淡話語,猶如壹場清雨,洗去了滾滾紅塵煙火氣,蕩去了種種繁瑣茶道技藝,余下的僅是借助靜室與清茶,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溝通。茶與水沖擊之間,仿佛已見飲茶人眼觀鼻、鼻觀心,十指捏印,收斂了氣息,沈入滔滔茫茫的高山綠水間,歸入壹草壹木的沈寂中。我想,能修得這樣情懷的人,想必其言也是溫潤,其行也是穩健。
我亦愛茶,但大約同己身的很多興趣愛好壹樣,愛茶也只是葉公之情泛濫。且平凡如我不可能如梁實秋先生壹樣有機會品遍大江南北的名茗,從而悟出各色茶等的寸長尺短。什麽明前雨後,什麽壹窨二窨三窨,對於我,都是名詞,而非概念。好在我還能喝出綠茶同觀音的不同味道,壹眼認出紅茶黑茶的顏色,對茶具、茶水、沖沏、環境,也略知壹二。在濫竽充數的情況下,仍舊算得壹個懂半點茶經的人,而且也是壹個容易從茶中品出許多人生滋味的人。
關於喝茶,曾聽父親講過壹個故事。
九十年代,父親初初下海,壓車運柴油到廬山腳下的牯牛嶺去賣。在壹個冬夜,車在盤山公路上拋了錨,他只得同司機就近找壹戶人家去過夜。幸運的是,他們很快走到了壹戶門前。喊了幾聲,從裏面就走出了壹個身高壹米八左右的老翁,把他們領進了暖烘烘的屋內。堂屋不大,只見正中矗立著壹個半人高的泥甕爐,像只倒放著的超大號的榨菜壇,正燒著發出白光的雞窩煤,壹種小撮小撮的產自山裏的無煙煤,火力很大。
坐定之後,老翁拿出了兩只鐵盞放在爐子的平臺上,放入青翠茶葉,壹會兒焙到清香初現,不斷在臺上晃動鐵盞,芳香更甚處,提起邊上吊鍋早已滾沸的山泉水,壹把倒進鐵盞,壹杯茶水才算正式沏好了。
過了幾水,茶味漸淡,人情卻濃了起來。攀談中,老翁講起了自己的經歷。他是位走過長征的老紅軍,他的壹雙兒女都在縣城做公務員,自己獨身壹人改革開放後不久回老家過起閑雲野鶴的生活。
聽這個故事已是許久前了,不知道為什麽,老翁的茶香久久不能離開我的鼻腔。廬山自古名為?匡廬?,傳說殷周朝時有匡氏兄弟七人結廬隱居於此,而老翁在我心中便如古時的隱士壹般神秘。後來看到金庸小說中的世外高人時,我又想起了那老翁和他的茶,覺得他便如那些寂寞的世外高手壹般高逸偉岸,覺得自己懂得了他。再後來,讀《史記?遊俠列傳》,我又想起了老翁和那不能散去的茶香,才發覺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個性太理想化,自己以前的認識差得很遠,再次以為自己明白了他。但最近看張鳴的《搖晃的中國》,讀到辛亥之後,袁賊篡國,大批誌士為***和國的流產而絕望最後遁入空門或隱居山林,忽然的,又想起那位曾走過雪山草地的老翁,靜靜的坐在故鄉的山川中,為某位忽然到訪的客人沏茶。他的偉大和渺小,堅持和放下,竟然漸漸清晰起來了。就像茶味終會壹點點淡去,人走了茶水必會涼下來壹樣,看透了也就不再糾結和惦記。
以前每讀《史記》,當讀到全書之末的壹句?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時,再也不能擎住熱淚,同時很不能理解,為什麽太史公忍受那麽多痛苦最終完成了壹本巨著,卻只要求被藏到山中。剛開始以為是文字獄的緣故,反復讀之,壹再的思考,才略微有些理解了。
前些日子,隨壹位在家修行的同學去訪壹位出家師傅,正值其與弟子們在做宗教功課。彼時月色如水灑落滿庭,我佇在門外,聽其禱聲,觀其肅穆,陡然間隱約想到壹層?人的痛苦大多源自於?五體的欲望?與?心的欲望?的矛盾,比如?口?貪美食,?耳?貪言,?鼻?貪芬芳? 但?五色令苦?,?心?的欲望卻是要歸於安寧簡樸,過多的貪圖反使其煎熬。就比如人貪戀美食,每餐嘗遍五味,苛求菜肴精益求精,結果卻往往是過不了多長時日,其舌也痹,其口也無味,其拈筷也無處落。反倒是粗細搭配,常吃玉米豆類等粗糧的人,既能品五味之精,又知五谷之真味。
可是各種美妙欲望當前,又有幾人能止住杯筷?幾人能剎住若野馬奔騰之心?於是矛盾就出現了,人壹方面在索無限之渴盼,而另壹面卻有責己欲壑之難填。如斯反復,自然痛苦,久而久之,便有?苦海無涯?的感嘆。
同時很多人都有感慨:?伴隨著我的奮鬥,我的生活越來越好,但心卻越來越疲,越來越倦。?卻須知,我們雖然以身處此世界,卻是以心來感知壹切。就如同樣是壹副落葉繽紛的秋景,在人不同心境時,卻有?秋高氣爽?與?若人生末途?的不同感受。
五百年前的王陽明就已經透徹地講?我心即是宇宙?,今日的我們又何嘗沒有感受呢?每壹日、每壹時、每壹事,莫不受?心?影響。於斯小小心中,壹彈指間,可生萬丈波瀾;壹轉瞬間,又可生清涼世界。壹剎那,又會雷霆萬端。面對現實的十之八九不如意之事,人的心自然而生孤獨、痛苦、卑傲等等種種情緒,頓覺自己心靈力量的弱小與卑微。種種心中波瀾拍擊之下,頓覺自己無力可憑、無處可依、無助疲倦。雖然人的外表筆挺光鮮,卻如無源之水,縱然是以東海之力,壹路奔流下去,也難免枯涸。
因此,如何在這紛忙繁復的時代中,保持靈臺的壹點清明,避免喜樂哀怒創傷身體與鄰人,成為了不可避免的話題。於是,世間應運生出了諸多法門,吐納也罷,喝茶也罷,掃地也罷,磕長頭也罷,佛印也罷,都是壹種途徑,去通往沈澱與明凈,從而生出智慧與寧靜。
當妳我的身體為生計而四面八方辛苦奔走之時,當妳我的心若野馬奔騰不可遏制之時,不妨抽出壹點時間。找壹個陽光明凈的午後,布衣寬袖,靜坐於清靜條幾後,洗壺、燙杯、洗茶、沖湯,不去想那生存空間的四面廝殺,也不去想世間的種種繁瑣,不辨美醜,不分東西,只靜靜的借這杯中壹汪茶水,感受壹下?人在草木間?,感知壹下那越走越遠卻觸手可及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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