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豪放詩詞,他的人格魅力,亦或是多姿多彩的壹生?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為他羅列出各種身份:
“無可救藥的樂天派,偉大的人道主義者,親民的官員,大文豪,新派畫家,大書法家,造酒實驗者,工程師,假道學的反對者,靜坐冥想者,佛教徒,儒學政治家,皇帝的秘書,酒鬼,厚道的法官,堅持自己政見的人,月夜遊蕩者,詩人,或者諧謔的人。”
或許還可以添上壹個標簽:美食家。
畢竟,對熱愛美食勝過文學的吃貨來說,提及蘇東坡,想到的總是東坡肉、東坡羹、東坡魚……
先生不僅喜歡研究吃的,還將自己的發明記錄下來,分享給世人。
除了冠以他名字的幾道葷菜,蘇東坡同樣喜歡清淡鮮蔬。
春來秋往的歲月裏,山南水北的漂泊中,應時而生、因地制宜的鮮蔬,寄托了他對生活的熱愛,也因為他的平和之心成為美味。
元豐三年,蘇東坡因為烏臺詩案丟了官職,被貶到黃州。
黃州是窮鄉僻壤,蘇東坡自己也是壹窮二白。從此,他帶領家人,在這裏自食其力,謀取生活。
剛到這裏,蘇東坡寫下壹首《初到黃州》,用自嘲的語氣表達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其中有兩聯: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他知道自己口無遮攔的性格闖了禍,雖然因罪被貶,但並不十分沮喪。
因為,當他看到這裏江水悠悠繞著城郭的美景,便想到魚肉的鮮美,再眺望山丘連綿竹林叢生,他又想到春筍的清香。
既來之,則安之,蘇東坡變成了壹名地地道道的農夫。
友人幫助,他領到壹塊沒人要的荒地,躬耕東坡,從此自號“東坡居士”。
他非常勤快,除了種地,還挖魚塘,築水壩,種植花木,培育家鄉帶來的蔬菜。
積蓄有限,便計劃著用。通過開源節流,他和壹家老小在這裏自給自足。
農閑時節,蘇東坡為給家人改善飲食,買來當地便宜得沒人要的豬肉,自己鉆研做法。東坡肉、東坡羹,便是這壹時期的發明。
蘇東坡好像對筍格外感興趣。第壹次在杭州任職期間,他巡視各縣,歸來後寫了壹首詩,其中有壹句,透露出他對鄉野生活的艷羨:
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
西崦人家應最樂,煮芹燒筍餉春耕。
還有壹次,他和友人乘船遊西湖、訪古寺,到了飯點,他倆就地取材,船頭燒筍,船尾煮藕,清香飄滿整條船:
相攜燒筍苦竹寺,卻下踏藕荷花洲。
船頭斫鮮細縷縷,船尾炊玉香浮浮。
有些人,享用山珍海味,卻是食不知味。有些人,吃著粗茶淡飯,照樣有滋有味。
《菜根譚》中有壹句話:“性定菜根香。”
東坡居士正是如此。
哪怕處在人生低谷,哪怕落入艱難困境,他都能隨遇而安,隨緣自適,讓壹顆心安定下來。
正因為修煉到這種境界,就算尋常不過的春筍夏藕,也能吃出珍饈美饌的味道。
宦海載沈載浮,來來往往總是身不由己。
元豐七年,蘇東坡好不容易在黃州立足,壹步步建設起家園,又被調往汝州。
冬末春初,他赴任汝州的途中經過泗州,受當地友人的邀請,壹起遊賞南山。
春雨綿綿,煙柳朦朧,自有壹番詩情畫意。雨過天晴後,又是別樣春光媚景。
他們在山林野餐,沒有油膩的大魚大肉,隔著文字,都能聞到草木清香: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
人間有味是清歡。
二人相對而坐,清茶壹盞,鮮蔬兩只,讓他品嘗到人間真正的美味。
那種真正的美味,便是清淡的歡愉。
和中國古代的文人壹樣,蘇東坡從小受儒家文化的教養,積極入世,希望能夠經邦濟國。為此,他考取功名,走上仕途。
他又親近道家文化,用齊物論思想認識到生死壹如,心物壹元,塵世紛擾,明爭暗鬥,其實無所謂是與非、甜與苦、痛苦與歡樂。
按照本心,他向往田園生活,做壹只孤雲野鶴,融入山水之中。
天性使然,他與壹幫出世的隱士高僧交相往來。
元豐八年的春天,惠崇和尚作了壹幅畫,名曰《春江晚景》。名畫配好詩,方顯完美。蘇東坡當仁不讓,為此寫了壹首: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春天來了,桃花也開了,春水解凍,鴨子已在河面鳧遊。再看向河邊,蔞蒿到處都是,蘆芽也冒出地面,壹根根,短短的,正好可以拔了吮吸。
欣賞完壹番早春美景,詩人又想到了吃的上面——生活經驗告訴他,這個時節,河豚正在從大海逆流回到江河裏,那鮮美無比的河豚啊!
我總覺得,這壹類詩文,藏著蘇東坡的真我。
人是矛盾的存在,蘇東坡也不例外。只是,他能夠將自己的矛盾進行調和,藝術化地處理。
葉嘉瑩先生曾說,蘇東坡是以出世之心做著入世之事。
入世,是出於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責任擔當;出世,是出於文人墨客親近自然、喜愛林泉的閑逸品格。
儒家文化教人正視人生,道家文化教人簡化人生。
所以,蘇東坡能夠通過藜口莧腸,體味人間清歡。
聖人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蘇東坡不到四十歲,就已活得通透豁達。
熙寧八年,三十八歲的蘇東坡調往貧瘠之地密州。第二年,蘇東坡修建超然臺,還為此寫了壹篇文章,其中有句: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他深受老莊影響,認為天下萬物都有可欣賞的地方,既然萬物都可欣賞,便都能給人帶來快樂。
這樣壹種超然物外、無往不樂的胸襟,讓蘇東坡覺得,吃酒糟、喝薄酒,也會令人陶醉。水果、蔬菜,乃至草木,都能填飽肚子。
不論吃的什麽,住的什麽,去往何處,快樂總能伴隨。
密州環境惡劣,加上俸祿銳減,讓蘇東坡壹家陷入困境,有時甚至揭不開鍋。
有壹天,他與通判走進人家廢棄的菜圃,去尋找枸杞和菊花,不是用來泡茶喝,而是為了填飽肚子!
生活已經如此窘迫,蘇東坡作何反應呢?
他沒有怨天尤人,回來後還寫了壹篇《後杞菊賦》,序言部分寫道:
“求杞菊食之,捫腹而笑。”
難怪林語堂稱之為:無藥可救的樂天派!
蘇東坡壹生不斷遭受貶謫,這也讓他四處流離,居無定所。到了晚年,他再次被貶到儋州。
這壹別,天遙地遠,他做好了與兄弟、與子女余生不再相見的心理準備。
儋州屬於蠻夷之地,蘇東坡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簡直要什麽沒什麽。
不過,他已看破生死,樂知天命。
在此地,他除了看書、寫詩、外出散步、與農人聊天之外,喜歡做壹種菜羹,還把制作方法和食用體驗寫成文章。
“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
蘇東坡是壹個能屈能伸的人,不論哪種生活都能接受。魚肉是他所好,蔬菜也能作佳肴。
在他看來,蕪青、蘿蔔、薺菜,這些時令鮮蔬用泉水洗幹凈,加入米、豆,壹起蒸煮,不用放醋醬油等作料,因為吃的是它們的原滋原味。
這道菜羹,和山珍海味比起來,別有壹番清香甘美。
他覺得吃菜羹還有壹個好處——不用為了滿足自己口欲去殘殺生命。
何為美食家?
我想,所謂美食,食材珍貴與烹飪方法在於其次,關鍵在於食客的心境。
心煩氣躁的人,吃什麽都味同嚼臘。寧靜致遠的人,壹飲壹啄,壹蔬壹飯,都能品出人間真味。
美食家,就是這樣壹種領悟真諦又回歸煙火的人。
“先生心平而氣和,故雖老而體胖。”
蘇東坡在《菜羹賦》中寫下的這句話,是他心寬體胖,吃嘛嘛香的秘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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